第十二樂章

如此在意別人的言論,是因為你不知道自己是誰,需要他人的評價來組成對自己的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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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後。

一場冬雨洗凈了大地,被沖刷過的城市富貴而嶄新,就仿佛是被挖掘出的邁錫尼黃金之城。行道樹幹枯的枝椏已讓人看不出品種,交叉錯亂擁抱著天空。

書房裏,桌子上放著一堆標記著圖書館借用日期的西方哲學書、《荷馬史詩》以及一些雜七雜八的少年熱血漫畫。裴曲隨意翻動著那些漫畫,連書拿反了都不曾察覺。因為森川正坐在電視機旁,聽他音樂大賽中的演奏。

重播結束後,正在做飯的裴詩從廚房那邊探出個腦袋:

“組長,小曲彈得不錯吧?他的演奏視頻昨天就有人傳到網上了,給他留言的人好多,好多女孩子很喜歡他,都說他是什麽‘萌神’。”

裴曲想起那個一夜火爆的視頻“鋼琴大賽A組驚現天才美少年秒殺群雄”,有些發囧:“這跟我實力一點關系都沒有,根本沒幾個人點評我的琴藝。我還是想聽聽森川少爺的意見。”

森川光轉過身來:

“這一點我和你姐姐的想法一致,演奏技巧並不是那麽重要。一首曲子的生命力,完全體現於演奏者的個性,和演奏的環境。”

“演奏的環境?環境太吵會影響演奏者的心情麽?”

森川光笑了笑。

“當然不是。打個比方說,貝多芬的《命運》最早體現的意義是人與命運鬥爭的堅強精神,但在二戰的德國就體現出了兩種不同的意思。在盟軍一方,因為《命運》的主導音符節拍是三長一短,當時人們發電報用的摩爾斯電碼裏,這個代碼——”他長長的指尖在桌子上點了三個點,又劃了一道橫線,“滴、滴、滴、答,表示的是字母V,也就是勝利Victory,體現了他們必敗希特勒的信念。但同一時間,《命運》也被納粹百般推崇,是因為貝多芬是雅利安人,他的《命運》也會為他們帶來勝利。”

“彈了那麽多年《命運》,到今天才知道有這麽一種說法。”裴曲想了想,肩膀立刻耷拉了下來,“那像我這種沒有個性的人,也沒什麽生命力可言了。”

“當然不是。”

森川光一身黑白穩妥的搭配,袖扣和口袋巾都是彰顯活力的橙色,小小的細節讓這份經典變得精致又新潮。然而,他的臉孔秀麗,氣質內斂,尤其是那雙失明的眼睛,完全沒有現代人接近復雜的浮華。即便穿著精心剪裁的西裝,他微笑時的風雅,依然猶如舊時的和式貴族公子:

“小曲的演奏風格,就跟本人一樣,空靈,幹凈。”

聽見那個“幹凈”,裴曲眼睛快速眨了幾下,說話也比平時慢了一些:“是,是嗎,我覺得……我還是去看看姐姐做的飯。”

他一溜煙跑到了廚房。

沒過一會兒,依然卷著袖子的裴詩進來了:“小曲非要做飯,拗不過他。”

森川光的眼睛對著窗外,整個面部的表情因放松而顯得柔和:“剛好,小詩,你過來,我有東西要給你。”

裴詩疑惑地走到他面前。他摸索著拉住她的手,把一個厚厚的CD盒子放在她的手心。

看見上面的名字Antonio Lucio Vivaldi,裴詩的眼睛倏然睜大:

“紅發神父!”

“小曲說,決賽時你打算讓你的小提琴手演奏維瓦爾第的《四季》,剛好這裏有他的CD,就給你帶來了。這裏幾乎所有名家演奏的版本都有,交響樂、小提琴、鋼琴的演奏版本也都很全。”

一提到迫在眉睫的決賽,裴詩的雙眼就不由自主放空了:“決賽第一輪參賽曲目是帕格尼尼炫技曲,悅悅選了第十七首隨想曲,到現在拉得就像渾身器官都錯位一樣。反正第一輪都會被刷下來,就不費心思讓她練《四季》了。”

“森川少爺你別聽姐胡說。”這回輪到裴曲探頭了,“悅悅練得很辛苦,拉得很好的,我姐她的要求讓她聽上去像個變態。”

森川光的眼睛彎了起來:“我知道,當小詩鼓勵一個人的時候,才說明這人沒希望了。她要求那麽高,是因為她對這個人有所期待。”

裴詩聳聳肩,無所謂他們怎麽說,徑直把CD取出來放到唱片機裏。

第一首是《四季》第一樂章“春”的四架鋼琴合奏。和最常聽見的小提琴版相比,少了一些宏偉,多了一些輕靈,但依然生氣勃勃,灑脫靈動,帶著春暖花開的的清新愉悅,聽著聽著,好像連帶窗外的枯枝都已慢慢生出了婆娑的綠葉。

裴詩跟著曲子點頭打著節拍,順便拿起CD盒子看演奏者的名字:“四個都是大師啊,難怪這麽好聽。”

森川光臉上帶著微笑,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第一首曲子結束後,就是經典的小提琴協奏曲版本。裴詩打的節拍從點頭換成了微微搖晃身子:“悅悅要是能練到這種水平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