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過年的時候,賀圖南跟家裏聯系了一次,賀以誠接到電話時,他喊了聲“爸”,父子血親,做父親的,再惱他,也不會當真記恨。賀以誠知道他在香港,很能掙錢。

這通電話,沒什麽稀奇的,就是問候,賀以誠也接受了這種問候,又反過頭,問問他的情況。

父子倆都沒提展顏,是默契,也是禁忌。

展顏只知道今年除夕,賀圖南還是沒回家,她真傻,怎麽以前就沒想到是自己的緣故呢?她要是回來,他就不回來,這是他的家,她卻鳩占鵲巢,裝死呢。

喜鵲有巢,狗有窩,雞鴨有籠,豬有圈,人也得有個能落腳的地兒,她想到這,心裏就拿定了主意。

今年北方雪下的多,下的大,孫晚秋年前跟項目部纏了很久,要了部分錢,發了下去人家好拿錢過年,她沒走,一個人住工地也不嫌怕。賀以誠想起她來,問展顏她回沒回老家,沒回的話,到家裏來坐坐。

後頭這些事的起因,認真追溯,似乎都能追到那個暑假去,頭腦發熱,只顧著高興,現如今,林阿姨走了,賀圖南也不回來了,這個家,冷冷清清,展顏卻還是替孫晚秋婉拒了。

這是賀叔叔的家,她不能再像從前那麽天真。

她冒雪去看孫晚秋時,那條狗,居然還在,跟著孫晚秋,在雪地裏打滾兒呢。

屋裏,孫晚秋披著襖,剛洗了頭,頭發絲兒上冒著熱氣,她正打電話罵人,大年初二就罵人。

見展顏來,手一擺示意她坐,展顏看見馬紮上還坐著一人,五十來歲的光景,顴骨老高,眉心的紋路縱橫交錯。兩只眼,紅糟糟的,像老沙眼總汪著泡淚,他手揣袖子裏,訕訕地看孫晚秋打電話。

“劉哥,你要這樣的話,別說過了十五上工,你就是出了正月也找難,人來了吃屎嗎?”

也不曉得是跟誰爭執,孫晚秋粗聲大氣,像個男人,掛上電話後,大叔一臉畏葸,好商量的口氣:“我也知道都難,孫頭兒,要不是我老娘住院我哪兒大初二的就往這兒來,實在沒法子了。”

他一個頂她兩個大還有余,說起話來,低三下四,是慣有的模樣,好像欠人錢的是自己。

孫晚秋扯過毛巾,搓起頭發:“張叔,我要是手裏有錢能不給大夥兒?我什麽人,大夥心裏也清楚,年前費了老勁,我一個姑娘家,就差光屁股上門鬧了,大夥都看在眼裏不是?你們辛辛苦苦拿不到錢,我也一樣,要了的錢我自己一分沒拿,還墊了一筆,您現在管我開口,我上哪兒置辦去?這才初二,再急,我現在也找不到人啊。”

她丟開毛巾,撥拉幾下炭火,添了幾塊,嘩啦一聲,又把鐵蓋子蓋上了。

屋裏沉默下來,只有火在燒。

張叔一張臉,跟皺紋一樣苦,說不清那是個什麽表情,他緩緩起了身,推開門,風卷著雪沫子進來,瞬間化了。

門沒關嚴實,展顏起來,關門時,瞧了眼那個蹣跚的背影走進風雪中,地上,是一串腳印。

“這是你喜歡吃的豬頭肉,麻花,還有幾瓶飲料。”展顏把塑料袋打開,往外拿東西,一邊問,“剛才那個大叔怎麽回事?”

孫晚秋拿起筷子,嘗了兩嘴:“上頭欠了工錢,我也沒辦法,你不知道賬有多難要。”

展顏說:“聽他意思,他娘生病等用錢。”

孫晚秋嚼著豬頭肉,腮幫子一鼓一鼓的:“我對得起良心,也對得起他們了,你知道這工地上多少小工頭卷了錢就跑沒影的?他們這十來號人,願意跟著我,就是知道我不會坑人,可我不坑人,架不住人坑我啊,我不能餓著肚子,拿自己家當給他老娘看病,生死有命,誰叫大夥都是賤命呢?沒托生好。各人只能顧各人,顧不了旁人。”

展顏不知道該說什麽,她本來,想告訴孫晚秋,自己春季學期要到米蘭理工去,她要去看看外頭的世界,可米蘭理工,離當下真實的世界太遠。

“你也別覺得他們就都是什麽老實人,有人滑頭,有人心眼不正,什麽人都有,跟咱們村子裏那些人一個樣。”孫晚秋發出滿足的一聲喟嘆,“味道真爽,媽的,爽死了,我以後有錢了天天吃豬頭肉。”

她說話粗魯,毫不忌諱,展顏有種奇怪的感覺,即使孫晚秋念了大學,她也還是會這麽說話。知識,學歷,不會讓她變得更優雅,她心裏感受到什麽,就會用她最舒服的渠道表達出來,這是一種力量。

時至今日,展顏依舊能夠從她身上獲得這種力量。

“我開學要去意大利了。”她還是告訴了她。

意大利?孫晚秋脫口而出:“那個在地圖上長得跟靴子一樣的?”

在米嶺鎮中心校念書時,辦公室有地球儀,她們好奇地轉過,摸過,念出上面每個國家的名字,和看電視一樣,不覺得這會和自己產生任何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