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姜時念站在宋文晉的對面, 起初沒有看到档案袋裏這些內容的全貌,她還能如常站著,好好呼吸說話, 表現得像個冷靜的正常人,都已經很困難。

但生活裏多年來只有找女兒和學術研究的宋教授, 根本沒想象過會收到這種分量和意義的回答。

他一字一字看完最後一頁沈延非親筆的紙,瞳孔持續收縮著,不受控制一抖,紙張太輕,他來不及去抓, 就從手裏倏然滑下去。

紙映著玄關的燈, 泛出光暈, 在姜時念眼前飄落。

上面太熟悉的字跡, 和電光火石間紮進眼眶的幾個刺目詞句,在把她短暫的冰凍僵直之後, 就成了一把擊穿身體的槍, 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轟然塌毀聲裏, 她勉力維持著的都宣告失敗,被他撞碎。

姜時念蹲下身, 把紙撿起來, 捧著仔細看,一遍一遍來回反復,她閉起眼喘了幾息, 終於有些站不起來了。

俞楠還沒從過度的震驚裏回神, 就見到女兒反應, 淚也不知怎麽突然奪眶而出, 急忙上前攙她起來。

姜時念牢牢握著媽媽的手腕, 輕聲說:“把那些……都讓我看。”

俞楠發慌,直覺出大事了,不敢輕易刺激她,趕緊從宋文晉那裏搶下,放到她手上。

她緩慢翻著,一字不漏地往下讀,聲音很小,讀到遺囑的結尾時,她胸口好像僅剩的氧氣也沒了,伏在幾疊發涼的紙上,擋住臉,眼前是他親□□代身後事時的神情和目光,離別前一路,他一刻不松手地緊緊抱她,她趴在他懷裏,聽他心跳睡著。

她不再出聲,濕潤痕跡無聲地深深滲透。

宋文晉看得心絞,要去拉她,她雖然安靜,整個人卻是防禦性的,他伸出手又攥住,走進客廳煩躁地踱了兩圈,臉上習慣性的冷毅隱隱失控,試圖揮開那股不該有的情緒。

不到一分鐘他又大步回到女兒跟前,低聲擰眉說:“他這什麽意思?跟爸爸宣示權威嗎?我當時——”

宋文晉不太自然地冷道:“當時不過隨口說幾句話,想讓他不要站太高看你,他現在竟然逐條針對!年紀輕輕又拿遺囑這麽不吉利的東西,是不是太偏激了?這樣的人你跟他在一起,真能安心?”

姜時念蜷身咬著手背,極力忍下心底被剜開的灼熱痛感。

她擡起頭,把胸前壓著的一摞紙疊整齊,抓著門邊重新站直,跟宋文晉焦灼的眼睛對視,滿口辛辣,幹涸地發出聲。

“不是針對,是因為面對我父親,他把你每句話都看重當真。”

有些話一旦開了口,就再也壓制不住,想全部傾瀉,想把那個觸摸不到的人輕輕剖開,闖進懷。

“他不是一個要被排除在外的入侵者……”

姜時念魔障般想象著那天露台上,她沉浸在失而復得的家庭裏,而沈延非卻在她同一屋檐下,聽著錐心折骨的話。

“爸媽,我們都沒有那麽好的運氣,能失散二十多年憑空重逢,是他拿一點可憐的線索,在全國大海撈針好久,才讓我找到這個家。”

“他為了撫平你們多年的遺憾,造出這個我們幸運相遇的樂園,他自己卻成了沒有門票的遊客,被排除在外。”

姜時念強撐穩定,翹了翹嘴角,心平氣和地顫聲說:“爸爸……我不怨你私下對他說那些話,我知道你心意,可我真的太疼,你理解嗎?”

她沒血色的臉上在笑著:“他對我從來沒有站高過,他是把自己壓得太低,那個在你眼裏,位高權重琢磨不透,顯貴到跟我處在兩個世界的人,低得連他的命和人生都要拿出來為我揮霍。”

宋文晉眼尾深深的皺紋在抖動。

姜時念嗓音嘶啞,呼吸一下緊促過一下,為誰拼命搶奪一樣,防線沖垮,宣泄地失聲說下去:“我以前在孤兒院裏,被姓蔣的人欺負了很長時間,到高中,他又更恐怖的出現,要毀掉我,我已經準備死了,準備跟他同歸於盡,可是沈延非……”

一句他的名字,就讓姜時念難捱到幾乎要彎腰。

“沈延非給我抵命。”

她眉目彎彎,瞳仁雪亮,綺艷臉上笑容意外的甜,甜裏又浸著層疊的淚。

“你猜我高中多仰望他?我跟他說話見面,都緊張害怕泄露,怕不端莊,怕心會亂動,傻到以為是害怕他。”

“其實他那麽喜歡我,少年的時候就愛我,為了讓我不受傷,他去面對那個人,他不要他自己,不要未來,不要命,只想給我換個安定的終身,從始至終,我毫不知情地過了八年,差點嫁給別人。”

“我能活到今天,是沈延非交出全部,用右耳換來的,他刀山火海地走到現在,又因為右耳,不能進我的家門。”

她伸手蓋在自己冰冷的耳朵上,想感受那種全世界都轟響撕扯的痛苦,可什麽都沒有,只有血流狂湧的嗡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