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空氣過份濕寒, 但爐火灼燒太旺,噼啪爆開舔舐的火舌,從漆黑頂蓋處竄出猩紅熱浪, 把逼仄的一間房子轟然挑到幹燥的高溫,凝成細密的汗, 從額角脊背脫控地滲出,匯聚著與濕潤眼眶融成一體。

姜時念好像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近,這樣直接地注視沈延非的眼睛,她記得那裏面深濃漆黑,不見底, 就算含著笑意, 也從來探究不透。

但此時此刻, 就在她面前, 他低著頭,半映著旁邊凜凜火色, 目光已經碎到覆滅, 只剩狼藉的死灰, 傾塌著變成淚,無聲淌過清瘦蒼白的下頜。

姜時念被攥住心臟, 忘記了要怎麽跳動, 她沒見過,甚至沒有想象過這樣的沈延非,雲端居高臨下的矜重上位者, 就算被拖入紅塵, 又怎麽能受折磨至此, 像把筋骨折盡, 顛覆又撼然。

她震顫倉皇, 迷懵無錯,手腕被他掐著,疼到快斷。

她被他三言兩語兇得滿腔酸痛,明明攢了一肚子的話要說,這時候最先沖到幹裂唇邊的,是不想講任何道理,只攪著委屈和宣泄的一句。

“我哪裏會丟下你,我憑什麽丟?不是你從前心裏的人又出現嗎?她從高中就是你的刻骨銘心,進你的公司,和你去杭州,反復有人來告訴我,你跟她有多少過去,你多愛她!”

“怪我不清醒,你自己當時也和我說,你愛過別人,是她要嫁人,你才選擇我,”她就算想得再通,提起來也還是抑制不了的難過,漸漸失聲,“但是我跟你才短短幾個月,你何必對我那麽好?你愛我是不是太快了?讓我誤以為,以為——”

以為她能奢望更多,到頭來被真相碰得頭破血流。

姜時念把這些天在心底紮出孔洞的話都砸向他,等他承認,等他親口說另一個人。

她覺得自己做好準備了,可到這時候,依然止不住抖著,眼窩堆積著不願輕易溢出來的潮濕。

其實她本來不是打算說這些的……

她想說,忘掉就好,你心意不改就好,以後只愛我就好,我知足,不貪心,我知道我沒那麽大的運氣,能完整擁有你。

可吐出來的話,全是細細的刀。

姜時念急促咽著,竭盡全力要重新開口。

沈延非鼻息窒澀沉重,悶啞得如同困獸奄奄一息,他血跡幹涸的手指把姜時念強硬抵著。

他盯著她,嗓音被粗砂磨礪,敲斷她一切念頭:“幾個月太短,十年行嗎?從高二第一次見面到現在我站在你跟前,十年時間,夠不夠讓我有說一句愛你的資格?!”

隨他一句話墜地,屋子裏糾纏的喘聲驟然消失。

一枚點燃的子彈,全然沒有準備,筆直穿進了姜時念的心口。

漂浮的塵埃被定格,火星懸在半空,目之所及的顏色全部抽離,耳朵裏一直沙沙作響的雜音,驀地拔高到極限,讓血液呼嘯倒流,連窗口木板縫隙透進來的暗淡光束,都在同一秒冰凍凝結。

沈延非的手落在她臉上,對力度失去概念,不知輕重地無度撫摸,任憑自己眼廓燒紅:“我只有你,高中到今天,你以為我愛過幾個人?姜穗穗,從來就不存在別的誰,只有你,只愛你,聽清楚嗎?”

他掌心還有夾在傷口裏的石塊,沁著粘稠的微濕,磨過她細膩皮膚。

“去杭州之前,我訂了今天瑞月的頂樓,晚上八點,準時有一場覆蓋北城上空的燈光展,我怕不能討你開心,怕你還是連跟我接吻都覺得為難,我想當面告訴你我愛你多長時間,換回你對我一點親密,那些設計師弄了很多花樣,我讓他們把這個放在最盛大的時候讓你看見。”

他擡起左手,摘掉無名指上從不離身的素圈婚戒,露出掩蓋之下,鐫刻在冷白皮肉上的那一簇海藍色花穗。

“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麽?是我高二那年在天台聽見你叫穗穗,你說你這一輩子隨處生長,只做一簇花穗就滿足,你在墻角隨手拿蠟筆畫了這塊圖案代表自己,你早就已經忘幹凈,可我記得,我刻下來,畫在手上,之後天台被拆,圍上封鎖,那塊畫了花穗的石板壓在建築垃圾底下,缺了邊角,我找回來,當寶貝藏。”

“你和別人訂婚的第二天,我把它紋在戴婚戒的無名指上,身上,”沈延非緊扣著她手,放在自己腰間,體溫冰得人止不住打冷顫,“別處的,你要親眼看嗎?!”

姜時念眼前發白,幾近脫力地往下滑,被動作兇戾地固定住,他已經不是溫雅矜持的貴重君子,面具砸毀之後,他就是這麽不堪的瘋魔。

她定定注視他,淚水突然崩開閘門,洶湧溢出。

“怎麽可能……”她腦中嗡亂響著,手下意識狠狠推他,“她短發白裙!對你笑!我哪有過!”

“你連自己畫過的圖形都不放心上,過去這麽多年,又怎麽記得你高一參加學校話劇演出,女學生的那套扮相!你當然不會朝我笑,你在草坪上可以對任何人自然地靠近,只把我當成異類,你又有什麽時候認真直視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