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第2/2頁)

上課鈴叮鈴鈴的急促響著,老師瞧著教鞭示意孩子們趕緊回到座位上。

也就在這個時候,槍聲迸裂而出,軍隊毫無預警地沖入學校裏,粗暴撕裂這裏的平靜。

懦弱怕事的白素泱,彼時還躲在教員室的角落裏,連老恩師進來喚他,都哆嗦著不敢冒頭。

“在這種時候,我們需要用到單點透視。”

蔣麓的筆在人物面前畫出菱紋窗格,用箭頭示意他踉蹌著從桌下爬起來,看窗外斜晃而下的被絞死的社工。

畫面自他收縮的瞳孔開始,一寸寸地自窗內向窗外拉遠。

從淩亂鄙陋的教師辦公室拍到墻外爬山虎上的血跡,乃至校園裏極為突兀的列隊士兵。

一如他的人生被拽進這樣的漩渦裏,是全然血淋淋的生不由己。

紙面文字的二維,被畫面深淺勾勒出三維,最終再加工到現實影響裏,成為真實影像。

蘇沉浸入這種創作時,嶄露的熱情絲毫不輸蔣麓。

他們兩人的視角截然不同,一人是統籌攝影角度的導演思維,一人是面對二到八個機位的演員思維。

也正因如此,當才華和情感得以交叉碰撞時,火花四射飛濺,像是此刻才活到最盡興處。

他們開始爭論,又或者一起陷入苦思冥想裏,做一道又一道沒有絕對答案的題。

當主角爬過淌著血水的管道艱難逃生時,路線該是匍匐著向上,還是絕望的向下?

他在屏幕之中,應是膝行肘移地離觀眾越來越近,還是橫截面拍攝,讓人們可以看見全貌?

當戰車碾過灰燼裏的佛像時,路旁孤苦無依的幼童應在嚎啕哭泣,還是麻木到面無表情?

天氣的陰晴雨雪,樹葉的繁茂疏密,一切都落在筆尖紙面,又同時是他們共同交融的精神世界。

封閉簡單的工作室只有三十五平米,可腦海裏的世界絕無邊際。

工作室裏常常有旁人出入,一會兒是服裝師抱著制式各一的帽子問哪款更像進步青年,一會兒是道具師拿著蠟燭台和煤油燈來,說他們又吵吵起來了。

所有人都發現,老板和他家那位,現在真是投入百分百的工作狀態裏,像是兩台不知疲倦的機器。

蔣麓能一邊畫畫一邊跟服裝師講帽檐衣領該怎麽改,嘴上條理清晰,筆上一絲不亂。

蘇沉更是記憶力好的驚人,不單是記得劇本裏每一個小到不起眼的細節,還能背出參考資料的準確年份,把編劇自己都糊塗著的軍械型號講得明明白白。

而他們兩人手邊堆疊的文稿畫稿,眼見著與日俱增。

從故事的開篇,到故事的結束,雙眼灰白失去光明的白素泱躺在牢獄的汙水裏,以死前的笑容聽一場注定的黃昏,統共畫了六百七十二鏡。

最後一張畫完時,像是整個拍攝過程都被預演了一遍。

蘇沉打開分鏡本時,窗外原本還是七月夏日。

本子再一合上,世界已是大雪紛飛。

六百七十二鏡,他和蔣麓整整畫了近千幅機位調度和立體取景圖。

他再看每一幕戲的劇本,能透過文字看見電影畫面最終呈現出來的樣子。

青年看著夜色裏燈光下紛飛的大雪,像是怔怔地把全部過程都回顧了一遍,然後喊了一聲蔣麓。

蔣麓在喝咖啡,很快回應一聲,看向他的背影。

“我有點變了。”

蔣麓面露欣喜,僅僅是看似敷衍的唔了一聲。

“我是說,戲路變了。”

蘇沉還沒有演,但已經敏銳地察覺到什麽。

“以前我演戲,是由內向外,全憑共情鉆進角色的皮囊裏,然後感受他的全部喜怒哀樂,演出那個角色的靈魂。”

“可是現在……”

現在,真的變了。

他再看劇本時,世界變得由外向內,像是一個人功法逆轉,能夠脫離出角色,以更遠的距離去凝視整體。

一筆一畫,一景一鏡,深刻積累出上帝視角,讓他能掌控角色的同時,漂浮在更高處,不再被單向牽制束縛。

蘇沉說到這裏,轉身看向蔣麓。

他們在偏遠郊區的拍攝基地裏住了大半年,這裏荒涼空曠,除了工作別無他物。

他們睡在簡易的折疊床裏,圍著每一處街道建築走了無數遍,幾乎能默畫出每一處青苔泥瓦的形態。

能不求報酬的做到這一步,僅僅是憑一顆赤子之心。

簡單真誠,純粹到沒有半點雜質。

此刻察覺到勤懇所給予的禮物時,青年整個人都煥發著光彩,像是驟然掙脫開瓶頸,已能睹見更高的境界。

蔣麓靠著椅子回望而笑,很輕地點一點頭。

“現在才可以說,我們終於要開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