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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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沉幾乎無法維持此刻的表情。

他原本像是內斂的一張畫。

用最好的雲緞作為襯底, 用天上冰河水研出細細的金枝墨,再由千百卷故事繪出的光風霽月的一張畫。

可焚毀他冷靜心智的,可能只需要一把汙泥上的火。

蔣麓抓住他的手腕正要說話, 林久光眼尖看見有幾個工作人員要進來看樣片, 跟蔣麓交換了一下眼神自己迎身過去, 以慣用的甜甜腔調跟他們搭話。

“快走。”蔣麓拽著蘇沉離開這裏。

他覺得他在破碎。

裂痕源自最深處的弱點被擊中,像是冰川或瓷器在破碎前的那幾秒, 有裂隙蜿蜒向上,蛛絲般鋪張打開,要瓦解少年人的全部心防。

蔣麓走得很急, 如同帶著蘇沉逃離這裏。

一時間根本找不到最近的庇護所,用肩膀撞開消防通道的厚重鐵門,帶他躲進不見天日的防火通道。

少年直到再度抵著墻角都沒再吭聲, 像是在發抖。

他一寸寸地順著墻滑下去, 任由外套被摩擦出白灰的痕跡。

再說話時,像是大病一場。

“我不想演了,麓哥。”

“我真的不想演了。”

蘇沉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 此刻再看蔣麓時眼睛裏都含著滾燙的淚,又在笑又在痛苦。

“麓哥, 這都算什麽?你說這些都算什麽?”

“我做得還不夠多嗎?我難道還保護的不夠好嗎?”

“你知道蔔導要是知道這樣的事會發多大脾氣, ”他聲音哽咽, 拿手背擦眼淚時整個人都在發抖:“蔔願會直接撕了這個人, 把煙頭砸到他臉上,讓那個混蛋直接滾。”

蔣麓蹲在他的面前,解下外套披在蘇沉身上, 像在照顧一只受傷折翼的鳥。

“那些條例規定我都忍了, 被擠兌謾罵我也不想管了, 我為了這部劇,這些都可以忍,麓哥,你什麽都看到了。”

“你不是在為這一個情節痛苦,我知道,”蔣麓俯身去抱緊他,啞聲道:“你已經盡力了,沉沉。”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我們把一部可能被毀掉的劇強行拉了回來,這已經是奇跡了。”

哪怕有外套將蘇沉完全籠罩,他還是覺得冷,冷到十指冰涼,像是置身在雪窟裏。

“可是已經被燒掉了……樣片也全都在出來……”

少年用手捂著臉,深深的吸氣,在崩潰狀態裏語無倫次。

“我救不出來了,真的救不出來了。”

蔣麓不知道該怎麽辦,用盡全力抱緊他,用脖頸抵著脖頸,竭力把自己的溫暖渡給他。

蘇沉完全脫力地跌坐在那裏,像是陷在一張網裏那樣陷在蔣麓的懷裏,喃喃道:“可你為什麽能做到呢?”

“麓哥,你像是不會痛,不會崩,什麽時候都能撐得下去。”

“我一樣有徹底絕望的時候,時間比你更早。”

蘇沉不信,覺得他是試圖安慰自己。

“別騙我了,只有我會這麽脆弱,為了這樣的事哭成這樣……”

劇烈的抵抗感隨後變化成自我厭惡,和更加深厚的譴責。

“哪怕我在開始的時候攔住姜總,攔住這個導演不讓他進組。”

“不,還要更早一些,如果我能攔住顏姐留下來,或者想辦法找更好的醫生救蔔爺爺……”

“你已經做到全部了,蘇沉。”

蔣麓掏出紙巾擦他睫毛上的淚,聲音低緩:“你已經盡力了,不要再這樣說。”

缺氧狀態讓蘇沉後腦勺燒灼般發痛。

他仰著頭,像是暫時失去反抗能力一樣怔怔地看著蔣麓。

“你聽見我剛才說什麽了嗎。”

“我居然說,我不想演了,真的再也不想演了。”

“蔣麓,我居然想逃離這裏。”

蔣麓再面對這句話的時候,像在照鏡子。

他前段時間說過幾乎一樣的話,只是被兩位母親用最溫情的方式攔下了。

再開口時,蔣麓覺得自己也有些發瘋。

“為什麽不可以呢?”

“你才高一,你還可以過正常人的任何生活。”

“高一,高二,高三,好好讀書,好好考試,去喜歡的大學裏過四年,不一定是時戲院。”

“你不是必須要演元錦,蘇沉,你不欠任何人,真的不欠任何人。”

蘇沉聽這每一行字,都覺得他們在說最瘋狂的話,像是要把這七年時間都盡數打入泡影裏,讓它們變成半途而廢的馬拉松。

“我們像在討論逃獄一樣。”他喃喃地說:“不該是這樣。”

“可遲早是這樣。”蔣麓深呼吸道:“你覺得所有人都會像我們一樣愛這個劇嗎。”

“任何導演之後再來這裏,都只是接手一份暫時性的工作。”

蘇沉用力搖頭,像是不願意接受這些真實。

他被保護到極限的天真在破裂,像是入門時被壓進完美主義的世界裏五年,然後再面對蜂窩般縫隙漏風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