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接下來的三天, 一切都安靜到恐怖的地步。

劇組停滯不前,在進度還剩五分之一的時候倉促停下。

ICU病房不允許進門探視,親人在門縫前駐足也會被護士禮貌勸離。

可沒有人敢離開醫院, 也沒有人想得清接下來該怎麽辦。

直到第四天, ICU都沒有給出病危解除的消息。

醫生進去又出來, 每每與蔣從水低聲交談時,都會講一系列的陌生術語。

肝腹水, 甲亢,心臟衰竭,動脈粥樣化病變。

最後一次, 是第五天。

ICU的門忽然打開了。

蔣從水進去了很久,然後通知了五個人,讓他們進來見哥哥, 陪他再說說話。

總制片姜玄, 總編劇聞長琴,蔣麓,蘇沉, 和副手般陪伴他多年的葛導演。

蘇沉跟在蔣麓身後時,第一眼看見插著氧氣管的蔔願, 感覺老爺爺像是身側泛著奇異的光。

如老樹將死之前, 竭力展開最後幾縷葉子。

他本能地知道會發生什麽, 即將會發生什麽, 可整個人恐懼到顫抖的地步,沒有辦法再掩飾一分半點。

病房裏掛著時鐘,秒針一格一格的走。

每哢噠一下, 都聽得讓人心驚。

最先要托付的是姜玄。

他是對接資方的掌舵人, 是主導整個劇組生死大權的總制片。

其次要拜托的是聞長琴。

叫她不要抽煙, 叫她安心活著,不要有任何執念和愧疚。

然後是視為己出的蔣麓。

蔔願一輩子無兒無女,自十幾歲進老劇組打下手之後,一直活在無休止的工作裏直至今日。

妹妹生的兒子機緣巧合被他撫養至今,早已結下最深刻濃烈的親情。

他用枯槁的手一遍又一遍摸著蔣麓的臉,良久露出平和而寬慰笑容。

蔣麓也發著抖,眼眶都是通紅。

“舅舅。”他俯身去抱枯瘦的老人,小心到不碰到任何一根導管:“舅舅……”

“你和蘇沉,將來是注定要受苦的。”

老人前面已經說了很多話,最後一點氣力已難以調動,平復許久吃力地呼吸著,又看向了蘇沉。

“我叮囑太多,沒有用。”

“好好活著。日子過得快樂點。”

他的指腹摸過蘇沉的臉頰,再笑起來眼角都是皺紋。

可惜啊。

看不到你們長大了。

2009年2月19日,導演蔔願於渚遷第一人民醫院去世,時年五十九。

留下沒拍完的《重光夜》,留下白發蒼蒼的父母妹侄,因病撒手人寰。

時鐘還在一秒一秒向前走著,不會因任何人的悲痛哭喊停下來。

出殯那一日,蔣麓摔瓦起棺,送別的人多達千人。

瓦片高高舉起,猛地砸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他的一生明烈又自我,像是活在十幾部堪稱經典的作品裏,又像是活在無數觀眾的印象裏。

前來送別致哀的皆是名流,也皆懷真心。

名震一方的企業家,一身黑服的一流演員,他的學生,他的同窗,他的觀眾。

前後兩代導演幾乎全員到齊,默不作聲地送老友離去。

每有人敬一束香,送一束花,蔣麓和蘇沉就跪在棺槨邊磕一次頭。

起起落落,碰得額頭生疼,又麻木地像是在拍戲。

蘇沉罕見地沒有流眼淚,蔣麓也是。

他親眼目睹老導演咽氣的時候,也只是沉默著過去闔緊雙眼,最後抱緊舅舅一次。

停靈一共七天,他們便晝夜都留在殯儀館裏,磕了上千次的頭。

人在這種時刻往往想做些什麽。

也可能是不敢再往後想,想未來的日子,未來的安排。

所以必須一刻不停地做些事情,極力把所有的思緒都擠出去。

蔔導演病的時候,如果能幫忙遞藥端紗布,他們絕對會二話不說的徹夜站在病房裏,做每一份事。

可是人說走就走了,走得那麽快,突然到讓人能呼吸都跟著停止,胸口漲得發悶。

白天自早上六點起,陸續有親友故人從海內外千裏迢迢的過來,有的會獨自沉默很久,有的會跪在棺邊短暫哭泣。

晚上十點以後,人們陸續離去,但焚化爐裏的紙錢一刻不能停。

這爐火要一連燃燒七天整,需要金箔紙折的元寶源源不斷地送進去。

姜玄和蔣從水主理全部的喪事,蔔願從前帶過的新人導演則長久守在堂前供著元寶爐。

晚上不用跪著磕頭了,蔣麓和蘇沉就自發去那個新人導演的後面搬一把凳子,繼續給老導演折金箔元寶。

每一個被仔細折壓的紙元寶最後都送進了爐子裏,一把火燒成灰燼,再無痕跡。

蘇沉有時看火光的時間太久了,再擡頭看夜空時眼前都會晃著花斑。

他停下來,看著沒有一顆星星的夜幕很久。

這樣的夜晚,甚至看不見月亮。

七天結束,焚化入葬。

媒體始終試圖拍到更多細節,有些消息捂不住了,現在才流傳到他們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