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瘋子

說話間, 外面的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王滇平日裏坐馬車最遠不過是去了趟十載山,而且還是皇帝專用的馬車,並不怎麽顛簸, 而且路上經常休息, 和現在這種疲於奔命的趕路程度完全不能相比。

他只覺得胃都快被顛出來了。

“半個時辰之後, 我們騎馬離開。”權寧看他臉色十分難看,便問:“你行嗎?”

王滇面容嚴肅道:“不行也得行。”

“再往前走二十裏, 就是寧陽郡的地界。”權寧從馬車上跳下來, 伸手去扶他,“梁燁若是下了令,假路引未必能混過去,而且還有宵禁, 我們便只能繞路進山, 那樣便會慢上許多。”

王滇沒有去扶他的手,徑直從馬車上跳了下來,結果腳下不對勁,一低頭, 踩了滿靴子的泥巴, 泥濘的觸感讓他瞬間皺起了眉。

“前兩日剛下了雪。”權寧毫不留情地奚落他, “你平日裏走的都是玉階金路,鞋底都不見灰, 北梁這麽大, 可不是處處都像大都, 連街道上都鋪滿了青石板, 若吃不了這苦, 還是趁早跟你弟弟服個軟。”

王滇嫌棄地將靴子底下的泥巴跺掉, 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旋即反應過來,“怕不是你護送過什麽難纏嬌氣的公子哥?”

權寧面色有些扭曲,“你知道三國四公子嗎?”

王滇點了點頭,“東辰蕭玉唐,北梁百裏承安,南趙林淵和溫流芳。”

這四大公子,出身高貴,容貌出眾,個頂個的才華橫溢,詩詞文章受世人追捧,“狂熱粉”無數——畢竟當時百裏承安貶謫河西郡,大都的學子文人和閨閣小姐們可是將他罵得狗血淋頭,還有人哭著喊著要隨他一起去往河西。

“那個蕭玉唐,”權寧提起來便恨得牙癢癢,“有泥的地方不沾腳,只吃當日摘的新鮮果蔬,飲山泉水,每日沐浴兩遍,焚香看書兩個時辰,我看著價錢高接了單子,本來十天的路程硬生生走了三個月,我這輩子就沒見過這麽窮講究的男人。”

王滇失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我沒那麽講究,只是一時沒習慣過來。”

但是很快王滇就意識到,他不是一時沒習慣,而且從來就沒見過真正意義上的古代社會。

他在大都,住在皇城最繁華的應蘇坊,走的是寬闊平整的大道,乘的是寶馬七香車,身旁殿門開闔,華冠錦衣玉階前,夜裏也能百市千燈人聲鼎沸,哪怕再多的勾心鬥角和生死難料,那也是沾著梁燁活在錦繡堆裏。

除了缺少現代社會的電子設備,他的生活質量並沒有下降太多,甚至還有閑心跟皇帝談了場戀愛。

但是當他騎在馬上,看著路邊衣不蔽體的流民,看著冬日卻仍舊荒在地裏早已枯死的莊稼,看著成群結隊戴著鐐銬挨著鞭打往北的老弱婦孺,看著一條路之隔那邊酒肉飄香,轉過來便是乞丐成群,路邊的屍體已經不知道凍死了幾日,身上的衣服都被人扒得幹幹凈凈。

即便是在城池中,馬蹄下依舊踩著泥濘的土路,路過的行人面黃肌瘦目光空洞,看起來麻木又無望。

翻過大都奢靡又華麗的那頁紙,背面是滿目瘡痍蒼白無力的現實。

而此處,不過離了大都一百多裏。

他想起折子裏官員上奏的繁華太平,哭著喊著說為國為民心力交瘁,巴巴進獻上去的珍寶玉器,他忽然就從心底升騰出股暴躁,被愚弄的憤怒在眼前淒慘荒涼的景象裏熊熊燃起,又被路邊蒼白空洞的眼神看得無地自容。

一年前,梁燁離開大都時跟他走得也許是同一條路,又或許他不死心地又走了許多條路,看到的景象卻都相差無幾,於是哪怕走到南趙最南邊的四方城,他還是選擇了回頭。

逍遙成仙很好,卻不是他能走的路。

王滇緊緊攥著韁繩,被周遭的冷意壓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艱難地拼湊出梁燁的前半生,傀儡般渾渾噩噩過了十幾年,瘋癲乖張地要實施報復,算計著要讓整個大梁給自己陪葬,卻又被師父說服,興味索然地放過仇人,瀟灑離開。

然後,被禁錮在繁華奢靡裏的帝王踏出大都,妄圖追尋自由的第一步,就被這滿目的泥濘纏住了手腳,千瘡百孔的大梁就這樣不容分說地、沉甸甸地壓在了他的肩膀和脊背上,從此再也動彈不得。

輕描淡寫藏在瘋癲之下的,是灌多少白玉湯都泯滅不了的東西。

王滇忍不住想要回頭看,然而他咬著牙良久,最終也只是狠狠抽了一下鞭子,駿馬自街道飛馳而過,掀起了滿地寒涼的風。

兩天後,丹陽郡與去吳南郡交界,青松城。

“你得睡一覺。”權寧攥住了他的韁繩,神色肅然道:“已經不眠不休趕了三天的路,還沒被抓住你就被自己熬死了。”

王滇眼睛幹澀疲憊,然而神經卻異常興奮,他有些艱難地眨了一下眼睛,抖落了衣擺袖口的灰塵,“我不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