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敏若一向是個極有耐心的人。

她耐得下心等一壺好茶沏出最恰到好處的清香與回甘,耐得下心修剪庭院中雜亂的花枝讓它們綻放新顏,耐得下心循序漸進由淺入深圖謀未來的十幾、幾十年,而不是一下將手中的東西通通都拋出去。

如今當然也耐得下心在宮中安靜地等康熙離開。

沏茶若急,壺水時間不適宜,則茶味、香皆不足;修建花枝若急,則花型淩亂不足美;她心裏的期盼若急,則會被這個時代重重掐滅,可能導致的下場下場遠比她一人赴死還要淒慘。

所以她告訴女兒要耐心,要有十年磨一劍的耐性。

她曾在天下最殘酷、最黑暗的地方,磨練出一生耐性,無論遇到任何事,她都讓自己處變不驚、從容不迫。

幸運的是,瑞初也不缺耐性,甚至無需她特意去教。瑞初從出生起就是個有耐心的孩子,幼時不會如哥哥那般因一塊糕而急得拍桌子,少時讀書,也不會為了讓功課爭個先字而急匆匆趕工。

瑞初會將一切想做的事盡全力做得盡善盡美,正如現在,她正用她的耐心在雕琢一塊美玉。

但與女兒的不緊不慢、不徐不緩、毫無疏漏相比,敏若最近耐心有點告罄。

耐心告罄當然不是因為宮外的事,她本來也沒指望著能在活著的時候就能見到什麽新景象,一開始只是抱著既然有余力,那便多少做點什麽的想法做的。

蹉跎十三年,她胸中的熱血似乎早已流幹,僅剩的兩分,全都傾注在這件事情上了。好在瑞初是與她決然不同的野心勃勃理想實戰派,她望著自己眼前的朝陽晨光,不留余力地幫助著瑞初,又日復一日地安靜等待終老。

能夠平安終老的日子,便已是她從前萬分期盼、如今千萬珍惜的了。

耐心告罄,與眼下的安靜日子有關。

康熙最近也不知抽了哪門子的風,被她撞見好幾次用別有深意的目光看她。

敏若的生存經驗告訴她皇帝這種眼神只會帶來兩種可能:風險,和機遇。

二者五五對分,但敏若顯然不可能在安穩大事上去賭那五分幾率。

所以她在安靜觀察了一段日子後,選擇在康熙西巡啟行前捅破此事。

拖的時間越長,可能出現的危險就越多。

捅破這件事當然也需要個好時機。

為自己搭台子,敏若從來都有耐心極了。

就這樣,在她連續三四日興致盎然地拉著蘭杜等人開箱子選料子後,這日康熙午後過來喝茶,終於見到敏若的下一步動作了。

她正坐在窗邊暖炕上,沿著做好的硬樣子拿剪刀在布匹上裁出一塊塊的布頭,康熙看了兩眼,見都是小小巧巧的樣子,就知想來是給安兒那還沒出世的孩子做的。

敏若仍是一副家常打扮,松松編著的頭發垂在腦後,光陰輾轉,她的面容已不似年輕時那般鮮妍青嫩,但清麗不改,矜雅仍在,哪股不緊不慢的平和從容好像也從未從她身上離開……除了鬧氣的時候。

前日還抱怨說脖子疼,再不梳發髻了,別就是做這些東西累的。

瞧這一桌的布料,小孩子家家也穿得了這麽多?

康熙心中輕哼了一聲,或許是環境氛圍太溫馨輕松,他隨口將心中所想說了出來,一邊往炕上坐下。

這家夥這幾年走到哪是愈發不愛叫人通傳——但也正方便了許多事。

敏若做驚訝狀要起身行禮,康熙擺擺手叫她止住,敏若又轉身端了茶來,然後才輕嗔道:“哪有您這樣說孫兒的。他能穿多少是他的事,妾給他做不做,卻是做瑪嬤的一番心意。”

康熙道:“那小子可是金貴了,還沒出生的,就比他阿瑪、姑姑和朕加在一起都要有福了。”

這明顯是句玩笑話。

敏若就知道今日之事已成大半,至少這幾日沒白折騰。

她面上嗔怪地道:“您這是指責妾給您做的針線不夠多?偏這樣說,真是羞煞那還沒出世的小孩子了。這不是妾的針線拿不出手嗎?給孩子做那小娃娃也不知羞醜,給您做了,妾倒是敢做,您肯戴出去嗎?”

“你敢做,朕有什麽不敢戴的?”嘴硬完,康熙頓了一下,又道:“但你也不必勞累了。給孩子做也是,前兒還抱怨頸子疼,豈不是埋頭做這些東西最累脖子。”

“一些小東西罷了,斷斷續續地做,並不著急,也談不上累。”敏若笑著道:“您這會過來,可是法喀來信了?……也不應該啊,斐鈺和肅鈺才剛剛啟程上路沒幾日,法喀的信不會來得這樣快。”

她語氣輕松平和好似閑話家常一般,眼角的余光卻時刻注意著康熙的神情。康熙面色不改,還是那樣輕松,甚至有點抱怨的意思,道:“你滿腦子就記著法喀,朕來喝一碗茶不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