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最終敏若撿起了那本被瑞初撂在案頭數日的《長短經》,“讀讀這一本吧,你阿瑪走前不是允許你隨時去他的書房找書讀嗎?進去東邊的架子上,從上往下第四層,裏面的書你可以悄悄翻翻,叫蘭芳帶著你去。”

康熙的書架上,有一層專門收錄講述帝王之術、治國之道的書籍,不過這種內容的書籍本就不多,精品更少,哪怕康熙富有天下,也只收藏了一個書架內的一小層而已。

她摸了摸女兒的頭,聲音溫柔,“你的疑惑,或許就在那些書了,又或許不在。有些話,額娘也不知要怎麽與你說,那便由你自己來想吧。你想出什麽,來找額娘,不談教導,咱們母女權作探討。”

瑞初的眼光太利,又擁有難得的清醒。她怕這種清醒會讓瑞初感到無比痛苦,但她又不願掐滅瑞初的清醒聰明,讓她渾渾噩噩地度過榮華富貴的一生。

安知那樣的生活,對瑞初來說就不算痛苦呢?

她身為人母,給了瑞初生命,卻自認沒有資格左右瑞初的前路。瑞初腳下的路,應該來自於瑞初自己的選擇。

敏若了解她生的孩子。只要是瑞初自己做出的選擇,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哪怕結局是萬劫不復,瑞初也會堅定不移地走下去。

小小年紀,瑞初性格中的堅韌、果敢已經初初展露,她性情中的棱角剛毅為清冷掩蓋,卻瞞不過敏若的眼睛。

她希望瑞初能夠飛得高,飛得很高很高,哪怕她心裏太害怕瑞初會痛苦、有可能會面臨危機,她也不想就此摁滅瑞初的天性。

雄鷹的翅膀是折不斷的,失去了翅膀的鷹寧願赴死也不會選擇屈服。

她應該給瑞初提供成長的機會,而不是想盡辦法,扼殺瑞初的天性,讓她向此世屈服……或許是這樣吧。

當夜,敏若在後殿的暖閣裏坐了許久,守著一豆微光直到天亮。蘭杜和蘭芳不舍得從她身邊離去,便在氈墊上陪她熬了一夜。

天邊將明時,敏若忽然有了動作。

她將那盞已被蘭杜換了一次蠟燭的琉璃燈吹滅了,燈罩掀開,燈中已積攢厚厚一層殷紅蠟淚。

血一樣的紅,帶著燭火燃燒殘余的溫熱,清晰地映入敏若的眼中。

她想,她已經做下了身為一個母親最狠、最自私、最無情的決定。

她會放手,讓瑞初繼續飛下去。是為了成全瑞初,又或許,有那麽一兩分是為了成全她自己,所以她說自己自私、無情。

她清楚瑞初的思想如果繼續發展下去,瑞初會有多痛苦,可她卻不打算阻攔。

渾渾噩噩過一生,難道不痛苦嗎?

她痛苦。她咽著一口氣,閉眼活了兩輩子,看似清醒狠絕落子無錯為自己殺出了一條平安坦蕩之路,換得如今的安穩生活,卻也一直在逼著自己糊塗。

清醒地,糊塗著。

如今,為何要攔?

但她不會逼瑞初,哪怕決定將自己所學的一切都教給瑞初,她也依然沒有任何左右瑞初想法的打算。

她只希望,瑞初能夠全然聽從自己的本心行事,做屬於自己而非被人左右的選擇。無論她的女兒日後是在清醒中走向未知還是在錦繡帳中安穩富貴一生,她都不會遺憾,因為那是瑞初自己的人生、瑞初自己的選擇。

若瑞初選擇走向未知,敏若會盡自己所能地在瑞初背後保護她、為她提供幫助;如果瑞初選擇富貴金玉叢,她會作為母親,庇護自己的女兒一生。

她所需要做的,是給瑞初做選擇的權利。

敏若深吸一口氣,仰望著東方的旭日微光,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輕松。

她將做到,作為一個母親,能做的一切。

蘭杜和蘭芳不知敏若這一晚上沉默無言地想了些什麽,她們好奇,卻未曾問過。她們從來都相信,敏若一切所思所為都自有道理,而她們只需聽從敏若的命令、服從安排。

蘭杜比蘭芳沉穩,蘭芳比蘭杜直爽,她們性格各有不同,但唯獨在對敏若的信任上,二人如出一轍。

敏若仰望著天邊,忽然道:“幫我取紙筆來。”

蘭杜忙起身取了筆墨來,敏若落筆,寫下兩個字——斐鈺。

斐然成章的斐,意指文采;而鈺既為珍寶,又為堅金。

這兩個字,送給法喀的孩子。她早已答應了為法喀的孩子取名,卻一直想不出用什麽字最好。尤其在確定是個小侄女之後,她不願用世人喜愛的貞淑柔順等字,又不願用爛大街的春紅香玉①——重名率太高,還想給小侄女選一個好意頭,因而一直遲疑不決。

今天望著那抹朝霞,她卻忽然有了靈感。

願她的小侄女如珍寶、如堅金、如今日金色之朝霞——又願瑞初的夢想也如此朝霞。願她的小侄女讀滿腹文章,文采斐然,將知識學到自己肚子裏,未來能有自己的立身之本、能夠擁有選擇自己要過怎樣的人生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