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在皇後執著的目光下,德妃低著頭上前,卻沒言語,只默默磕頭行了一禮。她曾以宮女身份侍奉過先後、佟佳氏兩任皇後,受到的是宮廷中最嚴苛的禮儀規矩培訓,習慣早刻在骨子裏,如今行起禮來,還是溫順恭敬的模樣,如行雲流水一般自然。

皇後只沉默地沖德妃伸手,待德妃在她的注視下不得不將手遞上時,皇後才松了松眉眼,將四阿哥的手送到德妃的手裏。

德妃離得很近,聽到皇後的低喃聲:“烏雅·殊蘭,我、將禛兒還給你了,今生虧欠你的,來世、來世做牛做馬……回報與你……”

德妃重重磕了個頭,道:“妾,萬不敢當。”

皇後闔眼一瞬,沒能聽到她陳情表態,皇後大約是有些失望的。然此刻強求也無益,皇後只能用力重重拍了拍母子二人交握在一處的手,她臥病在床已久,氣血勁力都被日復一日的病症消耗得見底了,這會很用力的、寄托著希望的一下,落在德妃手上,也只像輕飄飄地落下的一片羽毛一般而已。

德妃閉目垂頭,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總歸有些復雜。她以為這個時候自己應當歡喜,然後喜意卻一點都生不出來,甚至心裏還有些發酸。

曾經日思夜想的兒子的手此刻就在她的手中,她卻沒有再獲珍寶的歡喜,而是下意識地想起她的胤祚,想起她的胤禎……

皇後竭盡力氣將四阿哥又交還給了德妃,目光帶著眷戀、不舍,一寸一寸地打量四阿哥的面孔,四阿哥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他死死咬著牙,沒敢哭出聲,但所有人都能看出他的悲傷。

皇後自然也能看出來,她眼中也盈滿了不舍與悲意,心疼得恨不得立刻抱緊這個孩子,可惜終究是有心無力。

她只能又摸了摸四阿哥的頭,低低囑咐:“不哭、不要傷心,額娘只是……換了個地方,繼續看著你。……黛瀾……”

黛瀾膝行上前,皇貴妃握著她的手,似有千言萬語想要囑咐,出口來,卻只剩:“你要,好好的……”

見她目光不住往穆爾登格身上看去,黛瀾低聲道:“黛瀾會的,黛瀾也會照顧好穆爾登格姐姐,請長姐放心。”

皇後目光中似是醞釀著一壇苦酒,愈聽黛瀾如此說,其中的苦澀之意便愈濃。她終於忍不住看向康熙,目露哀求,康熙壓下喉中酸楚,盡量用正常平緩的語氣說,“朕會厚待黛瀾,你放心。”

皇後這才低低笑了一下,似乎松了一口氣的模樣,眼光卻充滿著留戀、苦澀,不肯從康熙身上移開。

康熙低了些身,讓自己離皇貴妃又近了一些,攬著皇貴妃,倒似二人相互依偎似的。

深宮中多年的相互陪伴,他對皇貴妃用情不比兩位先後少,不然也不會在昨日執意下旨,立皇貴妃為後。

一眾宮妃垂頭跪坐,敏若有些怕瑞初和安兒今日太傷心,又苦惱於該如何教他們認清、學會接受生死。

又或者……其實她也有些厭煩面對曾經那樣鮮活的生命在自己眼前流逝。

皇後斷斷續續地、聲音微弱地與康熙說話。二人貼得很近,仿佛天地間只有他們二人相依,彼此之間毫無距離;又好似隔得很遠,他們都將彼此視為至親,心卻無法真正走到一起。

皇後是在康熙的懷裏閉上眼睛的,她在死前安排好了自己放心不下的所有人,杜鵑去穆爾登格身邊伺候,罄音留在黛瀾身邊,景仁宮的原班人馬轉頭不過換了個主子,黛瀾已是妃位,景仁宮人在宮內照樣不會被人欺負。

穆爾登格有了爵位、有皇後賜下的莊子、有伺候過皇後的嬤嬤和自己的一幹忠仆傍身,又有自己的嫁妝財物壓箱,余生自可安穩度過,若要另擇佳偶,想來她吃一塹長一智、有皇後月余填鴨教誨,婚事又可自專,再不會一頭掉進火坑裏。

四阿哥也被交回給德妃,皇後生前幫他定下了嫡福晉的人選,一是怕自己死後佟家再有心思算計四阿哥嫡福晉的位子、為佟家榮耀推四阿哥與太子相爭;二是怕德妃看上自己娘家侄女,欲與四阿哥做嫡福晉。

烏雅氏祖上雖也出過一品官、有過爵位,可那也是德妃祖父時的事了,德妃的祖父最終因故被削爵,她阿瑪只任包衣護軍參領,五品官銜,皇後實在不願四阿哥娶了烏雅氏女。

不因舊事,沒有芥蒂,她自認為自己沒資格介意這個。她只是單純地覺得烏雅氏出身的嫡福晉無法給四阿哥帶來更多的助力。

她取中的烏拉那拉氏出身大姓名門,其父費揚古,太宗年間曾養於宮中,幾次征戰沙場功勛赫赫,累任內務府總管、步兵統領,身擔內大臣之職,稱得上是康熙的心腹近臣。

而其母出身覺羅氏,系太祖之子廣略貝勒褚英之曾孫女,其同父姊為先帝孝獻皇後繼母——就是都不大得意。不過哪怕烏拉那拉氏的外祖父混得不咋地還被革了爵位、孝獻皇後在當朝也並不受康熙與大行太皇太後尊重,這也並不能掩蓋烏拉那拉氏血統強大關系戶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