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如果是有宗教信仰、篤信神佛的人,面臨這種情況應該會投向神佛的懷抱尋求安慰——譬如舒舒覺羅氏,面臨小女兒已經與她離心的“殘酷”現實,便逃避一般地逃到了山上的庵堂裏,面對觀音尋求庇佑安穩,連催生孫兒的事情也顧不上了。

神佛信仰很大程度上是一種精神上的寄托,能夠在人心緒不平、有所需求的時候帶來安寧平靜。

可惜敏若不信神佛,甚至因為前世的某些經驗對神佛無甚好感,所以尋求神佛庇佑這條路顯然是行不通的。

她決定另辟蹊徑。

康熙回來之後,發現敏若竟開始研讀《周易》,一時不免有些驚訝,“你怎麽忽然讀起這個了?從前沒見你看過啊。”

敏若鎮定地道:“品味品位其中的哲學道理……其實是容慈開始看了,她有的問題我回答不上,只能背後使勁看了。”

至於容慈為什麽回去看《周易》,康熙深究不到那裏。

這會聽敏若這樣說,康熙很沒有義氣地笑了,拍了兩下敏若的肩,“公主們聰明機敏,朕知道,這一年多難為你了。”

不是你信誓旦旦地忽悠我說我的學問教公主們足夠了的時候了。

敏若唾棄地看了一眼這個過河拆橋幸災樂禍的男人,康熙對上她幽怨的目光,無辜地別開臉,想了想,又道:“朕對這些經史書籍也算有些鉆研,你有什麽不懂的只管問朕就是了。”

“臣妾可真是謝謝您了。”

康熙只覺得敏若口氣有點不對味,他這個純種古代人當然不知道有一個詞叫“陰陽怪氣”,聽到敏若這口氣他還怪想笑的——一般可沒人敢這麽跟他說話,這種語氣多少代表些親近在裏頭。

他又拍了拍敏若的肩,並未察覺出這會的氛圍半點不曖昧旖旎之余,竟然還有點桃園結拜的義氣在裏頭。

想起回來之後看到的關於敏若與她鈕祜祿家那位老側福晉岌岌可危的母女關系的匯報,康熙輕嘆了一聲,沒頭沒尾地對敏若道:“往後萬事都只管找朕,你已是朕的人、是愛新覺羅家的人,旁的人、事都沒什麽值得你掛心的。”

敏若看了這位皇帝一眼,笑了笑,沒說什麽。

垂眸間恰到好處地表現出了如扇形統計圖一般的三分愣怔、三分悵然落寞與四分欣喜慶幸,前後過渡流暢自然渾然天成,放到後世真是不拿奧斯卡可惜了。

她眼眶適時地微紅,似乎有些感傷,又微微亮著,是溺水人抓住浮木的表情。

康熙愈覺心酸,一手攬著她、一手環抱著她的肩背,良久無言。

他當然不知道敏若這會想的是:不枉我特地讓蘭芳觀風的時候放水了。

其實康熙的心思好預判,尤其在這種事上。

哪怕在孝道大過天的年代,父母偏心也是永遠繞不過的話題,哪怕不能表現出不滿,誰心裏也都會有不痛快。

在這一件事上,如果是舒舒覺羅氏的娘家人,肯定會站在舒舒覺羅氏的角度上跟她一起譴責敏若,這就是人有遠近親疏。對康熙而言,敏若與舒舒覺羅氏孰遠孰近、孰親孰疏一目了然,他自然天然就會更偏向敏若。

在這其中,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康熙其實也並不是被父母所偏愛的孩子。

先帝子嗣雖不算十分豐厚,也正經有幾個兒子,康熙能被選為繼承人,不能說先帝對他不看重,但即便看重也是有限的,何況疼愛?先帝最疼愛的兒子,可是當年叫他明明白白說出“第一子生”①“朕第一子也”②的那位親王。

皇帝的疼愛本就稀薄,給了這個兒子,分給別的兒子的自然就少了。敏若如今冷眼看著康熙對太子的疼愛、對公主們的疼愛,又何嘗沒有彌補自己當年遺憾的心理在其中。

而母愛,康熙得到的更是有限——和如今還有幾個特例的兒子不同,他是一出生就如大多數的皇子們一樣,被帶離了額娘身邊,真正能夠與額娘親近都是在他登基之後了,可惜他登基不久,佟氏太後的身體便急轉直下。

短暫的幸福美好總是叫人難以忘懷,他如今對佟家的厚待偏愛,未必沒有對慈和太後早逝的遺憾與懷念在其中。

所以敏若在舒舒覺羅氏那裏不被疼的處境,很容易讓康熙感同身受,並生出憐惜。

敏若在康熙懷裏平靜地用力眨眨眼再睜開,哪怕她情到深處眼中含淚的演技已經頗為嫻熟,硬擠出淚來對她的眼睛還是不大友好。

幸好她早有準備。

和敏若抱團取暖之後,康熙作為一個勤政的帝王還得老實地滾回乾清宮批折子去。

晚晌間,敏若召來烏希哈,烏希哈端上煮得滾開過、現正晾得溫熱微燙的胎菊水過來,又有潔凈的巾帕四張,在胎菊水中浸濕,然後取出來絞得微幹,交替著給敏若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