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皇後沉默了許久,久到敏若打算起身喚法喀進來了,她才忽然出聲,問敏若道:“你恨我嗎?”

好像有些話一旦開個頭,接下來的話就能夠順暢無比地說出來了,她垂著頭,不似以往與人交鋒一般胸有成竹溫煦柔和地注視著對方,隨時注意著對方的面色神情,而是逃避一般地垂著頭,難得怯懦地不敢直視自己的同胞妹妹。

“我知道你不想入宮,知道你不想做皇上的妃子,知道你心裏盼著得一能與你舉案齊眉的如意郎君,知道你不喜歡權謀爭鬥,只想讀書寫字安然度日。可——”

她猛地擡起頭,目光灼灼地看向敏若,不期然竟與敏若對視,心中原本的想法說辭竟然無故弱了兩分,然而敏若只是溫吞平常地注視著她而已。

她又僵了一刻,才緩緩說道:“可當年是阿瑪帶著鈕祜祿家站錯了隊,如今又正值皇上用得到鑲黃旗的時候,宮裏有個滿洲高門出身的女子,無論對皇上還是對鑲黃旗列家都有好處。沒有鈕祜祿氏,還會有瓜爾佳氏,可沒有你我,鈕祜祿一門在京便無立足之地。

我私心讓你入宮不是害你,正是因為咱們才是真正的血肉之親,其余無論是四妹五妹還是六妹終究都與咱們隔了一層,你入宮去,有我的余蔭庇護,你的日子會很好過,比宮中所有的嬪妃都好過,你可以不必與人爭鬥,可以直接就擁有她們夢寐以求的許多,你在宮裏也能安穩度日,只是……”

“只是此生無緣正室名分而已。”看到皇後猛地一頓,敏若徐徐笑著接上,她見皇後對接下來的話說不出口,便泰然接道:“而只有讓我入宮,日後才會真心實意庇護法喀與額娘,換成四妹五妹六妹中的任何一個,鈕祜祿家的風尚都會變,尤其是四妹,阿靈阿天資遠在法喀之上,又勤奮好學,若四妹入宮,法喀的爵位斷然是保不住的,屆時太太也未必容得下額娘,您是想這樣說,對麽二姐?”

她聲音平緩輕柔,好像是在說什麽與己無關的事情,卻叫皇後半個“不”字都說不出來。

敏若的聲音在她耳邊、腦海中不斷回蕩著,她只覺著胸口鈍鈍得發疼,忍不住用手用力按著,聲音沙啞地悶悶咳嗽了幾聲,並咳得愈發地撕心裂肺。

敏若擡手給她端茶,趁她不經意搭了一下她的脈,細度其容色,見她呼吸逐漸平緩,才輕聲開口,“我不怨您,終究是為了鈕祜祿家,也算是為了我自己,若法喀不是承爵人,我的日子斷不有如今好過,二姐你不必自責。您的身子……皇上知道嗎?”

皇後咳了許久才緩過聲來,飲了兩口熱茶,聽她這樣說,心情也並未輕松多少,只是回答道:“皇上知道。敏若——你信我,我這些年替皇上辦了不少事,你入宮,他會護著你,太皇太後看在我的情面上也斷不會如何為難你,我也會安排好人護著你,你想要安穩度日並非難事。且皇上並非難相處的苛刻之人,你若只求安穩,關起宮門來過你的安穩日子也容易……”

她絮絮地說著,比起說服敏若,更像是要說服她自己。

因為她們都清楚,即便沒有法喀的爵位,只要敏若姓鈕祜祿,成親之後的日子就不會太難過,何況阿靈阿年歲尚小,敏若卻已經是將要參加選秀然後議婚的年紀了。

甚至若非她的打算安排,敏若本應該參加的是今年的選秀,然後順理成章地被指婚。

而後來者入宮也要等下年選秀,敏若有足夠的時間在夫家經營,站穩腳跟。

敏若看她這個樣子就知道她心裏其實清楚,以“她妹妹”的心性並不適合在宮裏生存。所以她做下諸多安排,確保她的妹妹能平安度日。

但即便如此,她也不願改換人選,因為在她心中的天平上,敏若一人比不上舒舒覺羅氏與法喀加在一起的重量。

這是人之常情,所以敏若並不怨懟。如果只因為沒有成為被人選擇的那一個就心生嗔怨的話,那她上輩子早該迷失在嗔恨之中,最終不知魂歸何處了。

她清醒地熬過牽機刻骨銘心的斷腸之痛,才迎來了這一場新生。

何況她並非原主,原主尚且不怨鈕祜祿皇後,她不過是承了原主一段恩惠,白占便宜的人,又如何有資格怨。

只是有些話,不說破,不好叫皇後對她改觀,也不好走接下來的路罷了。

她於是不再繼續寬慰開解皇後,而是道:“法喀總是要自己立住的,靠著旁人不如靠著自己,這兩個月我把他綁在身邊,讀書習武,比從前更上進了許多,二姐若是有意,可以考校他一番。”

皇後聽了果然聊有慰藉,又忙解釋:“我這幾年身在宮中,不能時時關注家裏,等發現阿瑪過世之後法喀被額娘驕縱壞了的時候已經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