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落霞山就在京城北郊, 黎枝枝曾經來過此處,當時是寧王世子蕭汶在這裏舉辦雅集,那時還是夏日, 山中古木青翠,郁郁蒼蒼, 而如今入了深秋,樹木俱已枯黃, 落葉滿山砌, 霜風吹白了連綿的野草。

恰是傍晚時分,山下一溪如帶, 潺潺而下, 水聲清冷,聞之令人生寒,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不多時, 一匹白馬踏著衰草而來,背上載著兩人,男子穿著一襲玄色錦袍,容貌俊美,手持韁繩, 將身著霜色襖裙的少女攬在懷中, 他輕喝一聲,那白馬便縱身躍過淺溪,步伐輕快地往山中而去。

越是往上,秋寒愈重, 甚至能看見落葉上凝了微微的白霜, 黎枝枝冷得實在有些受不住了, 下意識往身後縮了縮,試圖汲取更多的暖意,蕭晏立即察覺到了她的動作,低聲道:“冷?”

黎枝枝努力抑制住牙齒打顫的沖動,道:“還好。”

蕭晏摸了摸她的手背,便將外袍脫下來,蓋在黎枝枝身上,霎時間,寒意被摒除在外,取而代之的是融融暖意。

淡淡的檀香氣息從四面八方襲來,順著呼吸,一點點沁入肺腑之中,爾後沉澱下去,長長久久地留在那裏,以至於黎枝枝總覺得自己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帶著蕭晏的氣味。

恰在這時,她忽覺有一點金色的流光一閃而逝,下意識擡眼望去,漫天的朱霞躍入眼底,夕陽絢爛如火,在天邊點燃了大片的雲彩,深紅淺粉次第暈開,綺麗非常,光彩奪目,而在他們的頭頂上,又是一片碧藍如洗,澄凈明澈。

行雲小跑著慢慢停下來,它那雪白的鬃毛在風中飄動,像一團柔軟潔白的雲,在夕陽余暉下折射出閃閃的光,又如同一匹銀色的絲綢,光亮皎潔,它輕輕打了一個響鼻,噴出白色的熱氣,很快又被山風吹散。

直到蕭晏率先下了馬,黎枝枝這才從那美景中回過神來,正欲下去,卻被一雙手托住了腰,然後又是一陣騰空,緊接著,她的雙腳踩在了堅實的地面上。

山頂上的風頗大,衰草枯黃,瑟瑟地輕顫著,山下草木茂盛,這裏卻反而什麽都沒有,開闊空曠,遠處重山層巒一覽無余,唯有崖邊生了一株老松樹,枝幹盤曲遒勁,松針蒼蒼,像一個垂暮的老者,那樹下又有數塊巨石,上面爬滿了蒼苔,此時也已泛起黃,蕭晏走過去,在那石頭上坐下,然後向黎枝枝招手:“過來。”

石頭冰冷,又落滿了松針,蕭晏便毫不在意地把自己的袍子下擺墊在上面,好讓黎枝枝坐下來,兩人就這樣並肩坐著,一起欣賞那浩瀚的晚霞雲海,是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壯美瑰麗。

黎枝枝忍不住問道:“太子哥哥從前來過此處?”

“嗯,”蕭晏輕聲道:“第一次是皇兄帶我來的,也是在這個時節,此後每年都會來幾次。”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又道:“我那時候其實很不喜歡他。”

“為什麽?”

黎枝枝有些微吃驚,她之前聽蕭晏說起大皇子的語氣,並不像是討厭對方,反而是十分懷念而敬重的。

蕭晏轉頭看向她,解釋道:“大皇兄年長我許多,自我記事起,他就已經是太子了,父皇一向威嚴莊重,不可接近,但是他卻很喜歡大皇兄,還時常親自指點教導他的學業。”

聽了這話,黎枝枝想了想,道:“倘若換作是我,大概也會討厭他。”

“嗯?”蕭晏微微挑眉,尾音上揚,像是表示疑惑。

“皇上日理萬機,還要騰出時間去教導他,自然就沒有功夫理會其他的孩子了,這般厚此薄彼,當然會讓人心裏不舒服,”黎枝枝雙手托著下巴,動作有些孩子氣,那雙眸子看起來黑白分明,語氣不甚在意地道:“這只是嫉妒罷了,人之常情,又不丟人。”

蕭晏笑了,夕陽映入眸底時,有溫柔的碎光流動,他贊同道:“確實如此,倘若自己不是被偏愛的那一個,大抵都會嫉妒。”

“直到那一次,大皇兄帶我騎了馬,”蕭晏將手肘搭在膝頭,看著遠處的霞光雲彩,繼續道:“此後我們的關系就親近了許多,他教過我射箭,也會指點我讀書……只是我從未想過,他最後會落得那般下場。”

關於大皇子的事情,黎枝枝亦有所耳聞,聽說他是被賜毒酒死的,再想起蕭晏方才所言,不免讓人心生唏噓來,黎枝枝從前只覺得景明帝看似威嚴,性情卻是溫和包容的,如今想來,他到底是一個帝王,在某些時候,比任何人都來得冷酷果決,君心莫測,不外如是,只是可惜了那位大皇子,不知景明帝有沒有後悔過。

黎枝枝想說些什麽來安慰蕭晏,卻又不知如何開口,蕭晏自是看出來了,便主動道:“事情已過去了這許多年,我雖不能釋懷,卻也沒那麽難過了,不論如何,他首先是天子,然後才是人父,我既不在其位,自然也不可能知道他的顧慮,所以於我而言,只要彼此相安無事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