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第2/3頁)

段夫子靠在榻上,聽著屋外梁上的嘰嘰喳喳,問老阿篤:“梁上雛燕是不是要離巢試飛了?”

“我去看看。”

老阿篤出門看了回來,應道:“段先生,確是雛燕要離巢了。”

段夫子神色若有所失,道:“三月築巢五月離巢,老燕引著雛燕飛……長臥病榻,未能見到春燕築巢,便已經到了老燕攜雛的時候了。”

他暗暗下定決心,問:“徐閣老今日是不是出去了?”

老阿篤頓時明白主子的打算,正想勸一勸,又聞段夫子繼續道:“阿篤,領我這個廢人出去走走罷,去看看外頭的光景。”

“先生,徐閣老說……”

“阿篤,連你都不願意幫我了嗎?”段夫子顫顫問道,眼神中滿是乞求。

先生的一身傲骨,何時有過這樣的眼神?使得老阿篤動了惻隱之心。

段夫子又道:“叫我一直不知不覺躺在屋裏,我心不安呀!”

屋中靜默,過了許久,老阿篤道:“我去替夫子熨衣物,再把素輿推來。”答應了段夫子的請求。

素輿即輪椅。

夫子回回出門都要齊齊整整的,先束發,後端衣,可這一回,段夫子卻道:“不必了。”

“套件裘衣,你背著我,我們從後門直接出去。”段夫子不再在乎發冠不整、在人前年衰病怏怏,他只想出去,了解他的伯淵遭遇了什麽,他道,“不要叫他們知曉了,攔著我們。”

……

段夫子很瘦很輕,背在身上就如背竹架子。

他們經過鬧市,聽聞了深巷、閣樓裏傳出的雲間詞曲,那些虛無縹緲的山雲樓宇,也並不能改變其靡靡之音的本質。

“正如貧者求達,愈是無才愈是尋些旁門左道,欲證明自己的所謂才華。”段夫子攀在老阿篤肩上,對雲間詞曲嗤之以鼻。

終於,段夫子在茶樓一隅發現了一張破損的廢紙,他讓老阿篤拾起拿過來。

殘碎沾著泥痕的紙上,段夫子終於看到了他的學生所說的話,記錄著朝上的事,一刹那便都明白了、釋然了,仿佛見到了伯淵堂上與眾人相抗的身姿,孑孑而立。

“船將沉矣……”段夫子愴痛呼道,渾濁雙目滿含淚水。

茶樓裏的客人一時皆望向這個初夏還裹著冬衣的老者,疑惑其明明虛弱得搖搖欲墜,卻能呼出撼天動地的聲音。

“阿篤,走。”

“去哪?”

“去國子監,去讀書人的地方。”

老阿篤快步走著,段夫子伏在其背上,枯槁的手舉著那殘破的紙張,對著天上的日光。

“快一點,再快一點。”

阿篤快步變作小跑,一個老仆仿若又回到了年輕力壯時,呼呼的風從這對老主仆身畔而過,手裏的紙張唆唆響。

終於到了國子監前,左為書院,右為孔廟。

看著氣喘籲籲的老阿篤,段夫子道:“把我放地上罷,就放在孔廟門前。”

“先生,地上臟。”

“最臟不過人心,豈怕地上臟?”

阿篤把自己的外衣鋪在地上,段夫子癱坐其上,對著孔廟開始一字一句念紙上的話,茶樓裏有學子追隨過來,客棧裏有學子聞訊趕來,國子監裏的學生聞聲走了出來。

一圈又一圈地圍住段夫子。

不少人認出了這位老者,是他教出兩狀元四一甲六進士,是他令得國子監學生三番請求“再講再授”,他是牢獄中那位裴狀元的老師。

“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聖人已逝,而今猶有‘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悲哉!滿樓書生不顧國事民計,筆筆皆是山水清逸,粉飾太平,又豈怪得了商女吟唱後庭花?”

段夫子聲聲質問道。

“何為讀書人?戴著個功名一心攀高結貴、貪位慕祿者,不是讀書人;高自標樹,以為讀書人高人一等,宛若那浮雲者,不是讀書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1]’,如此才是讀書人。”

“賢者下詔獄,庸者上高樓、唱詞曲,是世道變了,還是人心變了?是閑情雅致,還是攀權附勢?”句句直指刮起雲間詞風氣的幕後之人。

段夫子話語中並不只有悲慟,還有不枉一生的傲然,雖癱坐於地,卻好似身高百尺,他道:“他裴少淮才是真的讀書人,他是我段知書最好的學生,他不怕死,我亦不怕死,誰要殺他,便把我一同殺了去!”

能圍過來者,皆是尚存本心者,聽後大撼。他們為何讀書,為何要考功名,不單單是為了救己,也為了救人。

徐言歸發覺夫子不在屋裏,焦急出來尋人,他聞訊在國子監外找到了段夫子。

他端端跪在夫子身後,等著夫子把話都說完,盡管擔憂夫子身子,也不忍打斷他。直到夫子說完,虛弱搖搖欲倒,徐言歸趕緊上去扶住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