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石桌上靜靜放著的書卷,仿佛在嘲笑燕承詔。

燕承詔既不翻看書卷,也不惱怒,而是舉起那壇酒,拔開了壇蓋,道:“喝酒。”

裴少淮不再逗燕緹帥,將記載的後半段道出:“宋景公自省修德,懷仁天下,星司道,上天必聞君主之高德。果不其然,當夜熒惑星退避三舍,預兆宋景公延壽一十一年。”

燕承詔倒酒的動作頓了頓,明白了皇帝的深意,他瞧向裴少淮,張了張嘴沒說出聲,大抵是覺得這“史書”寫得像話本子罷,隨後搖搖頭,一邊繼續倒酒,一邊怨道:“一句話的事為何不明說?”還要他帶一本書來。

“燕緹帥好大的膽子。”裴少淮打趣道。

倒了兩盞酒,燕承詔轉向吳見輕問:“小郎能不能喝?”

“兇神惡煞”的鎮撫司緹帥親自給他斟酒?吳見輕先是愣住,面露猶豫,很快又點了點頭。結果滿滿一盞酒擺在他跟前,吳見輕才抿了一小口,就辣得直吐舌頭。

燕承詔端起酒盞,由此又想起一事,他道:“險些忘了,皇上說,你送他的白瓷茶盞……不小心摔了,問你家中還有沒有。”

有倒是有,有七個那麽多。

但裴少淮想到府中家人、想到妻子在殿外跪到半夜,心中直生悶氣,應道:“沒了,絕無僅有,只此一個,摔了就沒了。”

燕承詔看出了裴少淮的情緒,不好勸慰什麽,只好陪著他多飲幾盞。自古忠孝難兩全,若想成功設局,知曉的人越少越好,屬實無奈。

縱是金波玉釀也不除憂,裴少淮只想盡早拔除“稗草”,早些回家。

兩人邊飲邊談。

“饒州府的人馬,快入京城了罷?”

“已經在河間府外停下了,只等皇上傳召。”燕承詔道,“人還未到,給眾位高官的拜帖先到了。”可見燕承詔對這位淮王的印象也不甚好。

裴少淮的目光並不在淮王身上,但他知曉,淮王入京祝壽必定是個契機。

他算了算時日,黃青荇入職寶泉局已數月,遂道:“銀幣之事,也該到收線的時候了。”

燕承詔:“南直隸周邊各府,都安排人暗中盯著了。”

就等對家露出馬腳了。

“對了,裴大人明日可能要受些皮肉之苦。”假戲也得做全了,燕承詔道,“吏部尚書奉天子之命,要入牢審訊你。”

“誰?”

“你的叔祖父。”

“裴玨,他竟回來了……”裴少淮有些意料不到。心想,裴少炆跟少津同年入仕,五六年過去,聽聞他在裴玨的指點下,在成都府的功績可圈可點,這麽一算,確實到了回京考滿的年份。

皇帝安排裴玨入監審訊,既讓群臣們猜不透心思,又是在打首輔的臉面,甚至可以看作是考驗裴家——只要放棄裴少淮一個,還可繼續得到聖眷。

這是一步帝王馭權的好棋。

半個時辰後,酒壇空空,燕承詔離去。一直坐在旁邊的吳見輕,聽著沒頭沒尾的談話,只得一知半解,疑雲滿腹,茫然不解。

這間牢獄小院高墻圍著,只露出了一方夜空,像是井內觀天。

擡首望去,星河垂影壓井口。

“你的祖父至死都守著觀星台,既是守這萬顆星辰,也是守天下萬家燈火。”裴少淮拍拍吳見輕肩膀,慚愧又堅定道,“我們一起替他討回公道。”他用的是“我們”。

“不早了,早些回屋歇息,今日驚嚇不小吧?”裴少淮道。

吳見輕收回眺望星辰的目光,問:“大人方才說的話可作數?”

“什麽話?”

“收小子當學生。”

裴少淮看到星光映入吳見輕眼眸,復得清亮,應道:“作數。”

吳見輕立馬跑到石台前,台上無茶水,他就端起那盞沒喝完的酒水,回到裴少淮跟前跪下,道:“請先生受學生三叩首。”

正想說敬茶,忽想起敬茶敬酒不一樣,敬茶是裴少淮喝,敬酒是自己喝,吳見輕改言道:“學生以酒代茶,先幹為敬。”

咕嚕嚕一口飲下,嗆得直咳嗽,裴少淮想攔都攔不住。

這可是燕承詔帶來的酒,怎麽可能不烈?

結果,先一刻還是感人至深,下一刻變成少年郎暈暈乎乎,走步子都打擺。

想來日後,吳見輕這拜師禮是終生難忘了。

……

……

南鎮撫司副官揮得一手的好鞭子,鞭子啪啪響,落在裴少淮身上,立馬血染白衣。

看似好不淒慘,但裴少淮知曉,這鞭子只傷了他的皮,沒傷到肉,更沒傷到筋骨。

但一桶冷水沖到身上的時候,裴少淮還是疼得咬破了嘴皮。

裴玨進來的時候,裴少淮被銬在架子上,身上素衣變作血衣,血水嘀嘀嗒嗒。天窗的光束照下來,正巧映在他的身上。

白紙在審訊案上攤開,裴玨坐下,面無表情問道:“這便是你堅持所守落得的下場?”並無戲謔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