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因想通了關鍵,輾轉反側變作了毫無睡意。

裴少淮下榻,掌燃了書案上的油燈,坐下開始梳理思索,神情專注。

楊時月不想打擾到夫君的思緒,為他披了件外襯,又倒了盞溫熱宜口的白水,便回到了榻上。

案上雖無紙與墨,心間卻似河水奔湧,半個時辰裏,裴少淮不知憑空推算了多少遭。

泉州市舶司、鹽運司往北輸送大批銀兩,彼時還未開海,只能走內河漕運,無論如何走,中程總免不了要到應天府金陵城轉一遭。

鳳陽巡撫、應天巡撫、操江都禦史三位大員坐鎮長江淮河水域,重重搜查,這筆錢財又是如何繞過這三位的眼睛,順利送到京都城的?

莫非是對家已把這三位盡數收歸麾下?

這不大可能。十數年間,便是六年一換,這個位置上的人也換了兩三趟了。再者,三官共管長江淮河,本就有相互監督、相互掣肘之意,以皇帝這般精通制衡權術的脾性,又豈會選三個“串通一氣”的官員上任?

此為疑點,裴少淮尚未想通。

裴少淮想通的,是錢財進入應天府後。

不管古今,來錢最快的,不是收售販賣的商道,而是玩弄股掌的錢道——以錢生錢可比以物換錢快多了。

在這萬賈匯聚、富甲天下的南直隸,泉州府源源不斷送來的錢財,如泉水般流過,期間不知道打了多少個旋,沖出了多少泡沫。

裴少淮相信,以對家的錢道修為,絕對有本事借泉州這筆錢衍生出更大的財富來,以謀更大的“事業”。

所以,泉州的出賬,與東宮入賬一比,倘若數額相差無幾,咋一看,讓人覺得成了閉環——有出有入,數額又能對得上。可用“錢生錢”的思維一想,這般契合的賬目,未免有些掩人耳目了。

裴少淮心道,倘若東宮不是大智若愚,藏得更深,那他便真是被人當作面具。

誰人敢拉東宮太子出來擋矛頭,裴少淮不免想到了饒州府那位淮王身上。

這兩兄弟雖是嫡長嫡次,卻非一母同胞,淮王生母雖是皇後,卻非當年的東宮正妃。皇宮裏的家事,向來是要比民間復雜一些的。

可若是淮王動的手腳,這麽大的一盤棋子,又是誰人為他身先士卒地布了局?

要逐一打通這些關節,非十數、乃至數十載不可成,淮王尚是孩提的時候,便已謀劃奪嫡,後宮皇後的心思竟這般深沉?

府外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裴少淮推算完這些,心情也慢慢平靜了下來。所有這些皆只是自己的猜測罷了,他知曉離真相還遠著。

身處詭計當中,人既不能沒有猜測,又不能太過於執信猜測。

裴少淮回頭,發現妻子側身向著自己這邊,頭枕於臂上,正熟睡著。仿若是“欣賞”著夫君伏案深思的背影,不知不覺睡著的。

裴少淮笑笑,吹熄了燈,便也輕手輕腳上榻歇息了。

……

秋日清晨露水重,小南小風還想像以往那樣坐在台階上讀書,被時月止住了,道:“晨露寒氣重,到屋裏去讀。”

她探了探小南小風的衣襟,覺著有些涼手,便給他們又多添了件衣裳。

裴少淮吃過早膳後,離辰時還早,去看過鄒老後,獨自出了府,打算到秦淮河畔走走,一是想活動活動筋骨,一也是想看看金陵城裏的清晨光景。

走到一處小渡口處,見幾個穿著麻布灰衫的“船夫”,坐在船頭啃下幹糧後,下了船,蹲在岸邊打算用手掬水喝。

“可不能生飲江水。”裴少淮提醒道,“當心喝了鬧肚子。”

幾位漢子憨憨一笑,打頭的那位操著金陵的調調,笑道:“某等都是農家出來的,不是那講究人。”

“在外還是要仔細一些。”裴少淮從岸邊小攤要了一大壺酥茶,叫攤主用大瓷碗端給他們。

那幾人倒也爽朗,沒有推辭。

一來一往的,裴少淮與他們閑談了起來。

“聽小郎君的口音,似從北邊來的?”漢子見裴少淮穿了一身茶翡色的衣袍,幹凈利索,又長得眉清目秀的,以為他年歲不大,便喊了一聲“小郎君”。

裴少淮非聖賢人,摸了摸自己昨夜剛剃幹凈的下巴,聽這聲“小郎君”倒也歡喜得緊。

“大哥了得,某確是北人。”裴少淮問,“這時候還早,城外大江裏的貨船還未忙起來,你們怎就準備撐杆出船了?”他以為這些船夫是做倒運貨物入城的活計的。

“小郎君想岔了。”漢子爽朗大笑,入了城,治安好,他便也不隱瞞,說道,“某幾個是從江寧來的,聽縣老爺的吩咐,前往糧城裏交今年的征額。”

原來是鄉裏的糧長。

糧長也算個“長”,算得了半個差,大慶伊始,這可是個肥差,多由鄉裏大戶擔任。到了後來,糧長要自個填補缺額、耗損,累賠不堪,便成了一個苦差事,人人聞之如躲瘟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