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安頓下來後,裴少淮開始每日早出晚歸,在雙安州內四處采風,一來要熟悉此地的地形地勢,選取良港良灣;二來,閩地鄉風民俗與中原一帶相差甚遠,唯有親眼所見、親身體會,才能深刻理解。

閩地以山峰、丘陵為主,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稱。一路南下時,裴少淮就曾體會過——撩起車簾往外看,官道兩側,所見之處皆是山坡綿延。

八成山,一成水,僅剩一成才是田畝,典型的人多地少,不利小農。

雙安州更是如此,不但田畝少,還易受海水侵鹵,畝產很低。如此地形,只能“靠海吃海”。

朝廷禁海,裴少淮見到城內百姓過得尚還可以,心中便有了幾分猜想。

這日,齊同知叩響裴少淮的房門。

“齊大人請進。”

“知州大人。”

齊同知名為齊逸,是潮州府人,舉人出身,三十歲入仕,初任同安縣教諭,幾經晉升後才任同安縣知縣。便是說他的“齊”姓,與同安縣第一大姓的“齊”,並非同一個“齊”。

同安、南安兩縣合並為州,齊逸由知縣改任同知,從七品升至六品。雖是升了一階,卻由正官變成了副官,偏偏裴少淮還是個二十余歲的年輕人,齊同知心裏是堵著氣的。

只不過不顯露罷了。

一番寒暄過後,齊同知說道:“下官家中明日有些瑣事要辦,恐不能在州衙內,特來跟知州大人稟明一聲。”

是來告假的。

裴少淮自然爽快應允。

齊同知離開時,裴少淮察覺到堂下的包班頭不經意間流露出一絲訕笑,眼角斜向齊同知的身影,有幾分不屑。

裴少淮當作沒看見,繼續辦公,半晌才撂筆,假意說道:“不知齊大人家出的什麽事,本官是不是該去探望一番,以表關懷。”這是在問包班頭的意見。

包班頭上前兩步,他心裏雖不喜這個姓齊的,但也不敢貿然挑撥上官之間的關系,遂笑應道:“卑職亦只是猜想,明日是齊家堂宗祠祭祀,齊大人歷年都是上頭香的十人之一,今年恐怕也不例外……卑職以為,大人不必為此掛心。”

齊同知告假,是要參加齊家堂的宗祠祭祀。

“原是如此,只要不是家裏出了什麽事便好。”裴少淮一副了然的神態,又詫異問道,“齊大人不是潮州府的‘齊’嗎?怎麽……”有意問齊逸怎麽跟齊家堂扯上關系了。

“大人有所不知,早些年齊大人冬日患了重傷寒,是齊氏族長用古方救了他一命,自那以後,齊大人與齊氏族長便以義父、義子相稱。”包班頭如實應道。

只是敘述事實,沒有添油加醋,也沒有出言詆毀。

裴少淮心裏揣摩著,齊逸一個外府同姓人,能夠在齊家堂祭祀上頭香,可以窺得他與齊家堂的關系已密切到“你中有我”,亦可以看出齊家堂勢力不算大。正如包班頭所言,在同安城裏風光風光罷了。

無怪同安城內眾人只知曉裴少淮上任知州,卻不知他前來開海。

翌日,裴少淮未著官服,穿了一身便衣,乘坐馬車來到齊家堂外,遠遠觀望著祠堂祭祀的盛況。

裴少淮來時,齊氏男丁已經上山祭拜完祖墳,各個宗支舉著黃大旗,一路敲鑼打鼓、鞭炮聲響,長長的隊伍浩浩蕩蕩歸來。

祭祀很是隆重,先是各類祭品源源不斷擡入宗祠,擺放祭品的八仙桌從祠堂內一直擺到大街外。

煙霧裊裊,到處都是一片霧蒙蒙的,人聲與鑼鼓聲疊在一起,十分喧鬧。

時辰到,喧鬧聲漸漸停下,族長誦讀祭文,一字一斷,聲聲洪亮。

而後是德高望重的十人一起上頭香,同知齊逸果然在裏頭。

有人誦道:“海上東邊雲霧開,齊氏子弟立徘徊;先祖先父坐寶殿,眾家門戶永無災。拜——”

又誦:“堂前鑼鼓響叮當,齊氏子弟船只忙,先祖先父寶殿坐,眾家學子任侍郎。再拜——”

誦完九句,九拜之後,才是宗支族人上香,大宗支在前,小宗支在後,散戶在最後。

今日祭祀似乎只是“小祭”,所以儀式時間不長,也未設筵席。

祭祀進入尾聲,開始“散胙”和“分福”——散胙是把祭品中的食物分給參拜的族人,一般有豬胙和羊胙。分福則是把祭祀用的酒水分下去。

裴少淮聽不懂閩話,也不懂這些祭祀規矩,在外頭遠遠望著只能看出個熱鬧來。

他看到眾多族人只分得一小刀的豬肉、一杯薄酒,但十分珍惜,酒水當場飲了,豬肉則用幹荷葉包著帶回家,沒有一個人嫌少。

他又看到幾個穿得破破爛爛的男孩,舉提著和自己齊高的肉條,欣喜往家裏跑。還有耄耄老人們,他們分到的祭品也不少。

裴少淮心想,若說信服、敬重,此地百姓恐怕更願意選擇族長,而非他這個初來乍到的一州之長。裴少淮原以為自已做足了心理準備,可真正身臨閩地,見識當地的鄉風民俗,才知曉要融入此地何其之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