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皇帝帶著這樣的怒氣發問,使得鴻臚寺卿惶恐跪下,他萬沒有想到,照例讀個使臣名簿,居然會演化成這般場景。

“回話。”皇帝道。

鴻臚寺卿應道:“倭國使臣抵臨泉州港時,海船確有破損。”他只敢如實應答,不敢提修船、贈船的事,更不敢替倭國使臣多說半句好話。

貢船一入泉州港,立馬破損,這是倭國的慣用伎倆了。來時故意選老破舊船,危危將散架,入港後從艙內給它幾個棒槌,破損程度難以修繕。

冒著與船同沉的危險,為的是求朝廷賜大船,送他們返航歸國。回到倭國後,大船留著,來年依舊選老破舊船出航。

大慶造船技術了得,木料講究,禦海沉穩,一艘千料大船價值數千兩白銀,可容數百人,自然讓各番國垂涎不已。

皇帝一邊生怒,一邊心裏嘀嘀咕咕,這不就是得了好酒好肉,還要叫張尚書搭上一輛馬車的賊孫子嗎?

倭國使臣入朝覲見時,回回都把話說得極漂亮,譬如“一定約束好百姓,不讓他們下海行盜”、“在大慶的厚賞之下,倭國百姓吃飽穿暖,自然就無人下海禍害往來船只了”……諸不知,這幾年在海上燒殺擄掠、無惡不作的倭寇,這幾年愈發囂張,絲毫沒有任何消停的跡象。

只怕倭國才是最大的倭寇頭目。穿著臣子衣袍是使臣,換上甲胄立馬成了賊寇,人心不一。

賜他們船只豈不是助長他們在海上更加猖狂?

賊孫子就是賊孫子,專程守在路上打劫尚書府的糧食,貪婪是永遠喂不飽的。

皇帝從前總覺得虧些小錢無足輕重,現下想到每年皆被各番國“坑蒙拐騙”,年年歲歲不知搭進去了多少銀兩、銅錢,氣得說不出話來。

天子盛怒,不光鴻臚寺卿戰戰兢兢,場下的文武百官皆戰戰兢兢,又滿是疑惑——往年萬朝來貢,大慶風光無限,皇帝不是高高興興的嗎?怎今年還未開始貢拜,皇帝就堂前動怒了呢?

就好比“怎為了一件尋常小事”動怒了?

原有許多官員打算今日早朝稟報要事的,這會兒,都一個個默不作聲了,今日不是個好時候,不敢觸黴頭。

皇帝問道:“可還有事要稟?”幾息後,道,“無事退朝。”

可場下無人敢動。老一點的官員都知道,當朝天子是個好脾氣,從來不在早朝時大動肝火,但這不影響他回到禦書房後大發雷霆。

果然,皇帝讓人宣道:“皇上口諭,宣五閣老、六尚書、九卿正官,入乾清宮議事。”

點了個全。

兵部左侍郎低頭上前,面露難色,奏報:“稟聖上,張尚書……告假了。”

一般來說,尚書不在,左侍郎主事。

結果,皇帝想了想,開口道:“那就裴給事中一同過來罷。”

群臣略顯驚愕,六部九卿五閣老,外加一七品給事中?只能說明今日之事,可能與裴給事中緊密相關。

且這位裴給事中才二十歲,今年是入朝為官的第三年。

……

被皇帝傳召的臣子,走出大殿後,往乾清宮的方向走,裴少淮很自覺跟在最後。

他身著七品官袍,混在一群高官當中,正是群紅叢中一點綠,最是矚目。

叫人一眼望去最先注意到他。

楊大人故意放緩了幾步,漸漸退到女婿的身旁,與他並排走,低聲問道:“你還未見過聖上禦書房裏發火罷?”

裴少淮應道:“未曾。”

楊大人好像饒有經驗,低聲叮囑道:“可能與你平日裏見到的聖上不太一樣,你只安靜聽著就是了,等天子發問再回話。”

“我省得了。”

進了禦書房裏,官員們分兩排站在兩側,空出正堂中間,兩位內官擡進好十余套桌椅,依次擺在堂中,又擺上筆墨紙硯。

有了嶽丈的提醒,裴少淮暗想,這是要當著皇帝的面,現場辦理公務?

再看平日裏位高權重的諸位官員,個個神色沉沉。看來不是第一回經歷此事了。

皇帝斜靠在龍椅上,沒有平日裏的莊重,但威勢不減反增,再沒有一口一個“愛卿愛卿”地喊了,他張口說道:“工部。”

只兩個字。

工部周尚書愣了一下,面色鐵青,顯然沒想到第一個就點了他。周尚書訕訕走到第一張桌前站著,隨後內官端來三本厚厚的賬目,紙色已發黃,置於周尚書桌上。

賬目上寫著“應天府寶船廠”、“江南織造廠”等大字。

皇上又道:“吏部。”

裴玨踱步到第二張桌子前,比周尚書鎮定許多,照舊有內官為他端來賬目,上頭寫著“泉州市舶司”幾個字,又為他端來了《宋史》。

朝貢事關禮度,禮部自不可能幸免,皇帝道:“禮部。”

禮部徐尚書站到第三張桌子前,他桌上的賬目比前面兩個人加起來的都要厚。裴少淮曾與他商議過朝貢一事,徐大人這些日子做了功課,心中有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