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蕭嶺看書時習慣性批注, 剛看到重要處,眼也不擡地去摸朱筆,卻空蕩蕩一片, 只蹭了指上一點半幹的朱砂。

他擡頭, 見謝之容正在洗筆, 洗的正是他先前用的那支。

狼毫入水, 在清水中留下道道曼麗的紅。

蕭嶺愕然,“之容?”

動朱筆作甚?

謝之容擡首, 目光比蕭嶺還要茫然,“陛下,怎麽了?”

蕭嶺以目光示意謝之容手中的朱筆。

筆洗中的清水已被染紅大片。

謝之容愣了下,而後仿佛才反應過來似的, 洗筆的手登時頓住, “臣以為,臣以為陛下已用完了, ”他似乎有些尷尬, 難得慌不擇路地解釋同蕭嶺解釋, 耳垂微微紅著,在素白的皮膚上極其明顯,如白玉染昏, “臣見……”張了張嘴,越描越亂, “臣見狼毫臟了。”

蕭嶺批注用朱砂,怎麽可能不沾染狼毫?

既然用筆寫字, 如何不弄臟筆?

這種話居然能從謝之容口中說出。

蕭嶺少見這樣的謝之容, 先放下手中的策卷, 轉而專注地看謝之容。

於是在蕭嶺的目光下, 謝之容耳垂愈發紅了,最終暈染到了頸間。

“臣……”謝之容被皇帝盯著,幹脆不說了,將洗幹凈的筆遞給皇帝,道:“陛下。”

蕭嶺好整以暇地望著他。

這樣的謝之容可太少見,以後說不定沒有機會看,他如不趁著這個機會多看幾眼,說不定來日會後悔。

蕭嶺不接,謝之容也沒有執意再送到蕭嶺面前,捏著筆杆,沒再說話。

以謝之容的觀察入微,大約從一開始就注意到了吧。蕭嶺突然想到。

從一開始就注意到自己的態度不對勁。

所以,才比往日更為小心。

這個認知讓蕭嶺愣了下。

謝之容,竟也會小心翼翼地對待什麽人,什麽事嗎?

蕭嶺伸手按了按眉心。

眼前的這個謝之容何其無辜。

謝之容美麗的眼睛中清晰地倒映著蕭嶺的影子。

蕭嶺輕嘆一聲,道:“之容,朕無事。”

謝之容的眼中浮現出幾分不解來。

蕭嶺也不再說,只擺弄著桌上的策卷道:“說來慚愧,歷年策題朕自做儲君時至今,一次也沒看過。”

果不其然讓謝之容的表情更微妙了些。

方才那個話題被輕飄飄地掠了過去。

如果不是身份有別,大約謝之容已經開口發問,東宮三師與從前為太子講課的翰林都教了太子什麽。

尋常皇子不學這些也就罷了,蕭嶺自七歲始就是太子,十幾年過去了,竟連一些最基礎的東西都不知道,若非蕭嶺足夠聰明,謝之容都想象不到皇帝要如何主政。

全部假手於人嗎?

那,豈非先前蕭嶺的所作所為?

即便不是第一次知道蕭嶺少年時幾乎什麽都沒學,但是每一次聽,他都有不同的猜測。

謝之容眸光微動。

蕭嶺苦笑了一下,摸了摸鼻子,“黑發不知勤學早,”點了點桌案,“之容,收斂些,朕先在已然懸崖勒馬了。”

收斂一下你那微妙的,看文盲一般的表情。

謝之容搖頭,道:“臣只是訝然於陛下幾無學過如何處理國事,卻無師自通,想來,有些事,自有天定,非人力可勉之。”

雖然你說的很好聽,但是朕怎麽聽都覺得你在說朕之前不學無術。

不過蕭嶺沒什麽可反駁的。

畢竟是真的不學無術,差點把整個江山都作沒了。

蕭嶺偏頭,對身邊的謝之容笑道:“不管是非人力可勉之,但朕既遇之容,自當要勤學,還請之容不吝賜教。”

謝之容垂首,“臣不敢。”

低眉順眼的樣子。

與謝之容相處的時間越久,蕭嶺越覺得此人並非不好相處,甚至說得上性格平和,在外鋒芒畢露,而內裏柔軟。

只是程序中的那個……或許是那個給蕭嶺留下的心理陰影太深刻了,以至於蕭嶺現在看見謝之容這樣溫溫柔柔的樣子,總會不自覺地想到將獠牙和尖齒遮掩起來的狼。

會,一口咬斷人喉嚨的那種。

可再怎麽看,都是無害無辜的模樣。

蕭嶺晃了晃腦袋。

的確無辜,而且非常漂亮。

倘若仍覺別扭,這幾日少見幾次面便是了,以後一切如常。

“陛下?”謝之容的聲音透著幾分擔憂。

蕭嶺把自己晃的發暈,扶住書案,再次重審,“朕沒事。”

謝之容的表情看起來好像要去傳王恬闊了。

“朕先前說了請之容賜教,”蕭嶺抵著額頭,“之容卻閉口不談,難道是不想教朕嗎?”他語調輕輕,含著淡淡笑意,明明是再正經不過的一句話,可他說的過於輕軟。

不像是君臣對談,卻如撒嬌戲弄一般。

可蕭嶺在倦累時,或者四下無人時,與旁人也這樣說話。

無甚特別,亦無有特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