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枯坐欲求悟

張端景來到侯府後門,一名白發老翁早有預料般等待在此。

“趙黍狀況如何?”張端景問道。

“還是那樣,一天到晚面壁靜坐。”白發老翁笑了幾聲:“那副樣子,跟趙子良死後的你幾乎一模一樣,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埋了。”

張端景板著臉不說話,快步來到後院,此處冷清寂寥,磚石間雜草叢生,花壇裏枯榮並存,好似久久無人打理。

“別看我啊。”白發老翁被張端景一盯,辯解道:“趙黍不準下人進入後院,他日夜面壁,也不知道在修煉什麽法訣,氣機流瀉,使得院內草木滋長,幾天就成這副模樣了。”

張端景無聲嘆息,他感應到後院正房被一道禁制所籠罩,門上符咒若隱若現。他擡手虛書,如榫卯契合、執鑰解鎖,精確無誤地解破禁制。

“逆轉五行鎖?”白發老翁嘖嘖稱奇:“也就是你們師徒倆喜歡搞這套。”

“你去外面看著,不要讓人靠近。”張端景說。

白發老翁拄杖而行,腳不沾塵、擡步無風,身形一閃就到了院外。

張端景緩緩推開房門,進入之後便見趙黍披頭散發坐在地上,面對空無一物的墻壁。氣息深長近乎停頓,讓人誤以為是一具死屍盤坐在地。

“頑坐枯心,徒然無益。”張端景看著趙黍的背影,語氣帶上幾分斥責:“縱使你坐得海枯石爛,已逝之人不可復生,已鑄之錯不可復改。”

趙黍聲音低沉:“老師,每當我閉上雙眼,死去之人卻總是出現在眼前,揮之不去。他們竭力呼號,質問我為何沒能拯救他們。”

“玄珠自絳宮升入泥丸,會生出種種幻象擾亂心神。”張端景說:“你已為陣亡將士行法煉度,他們若有靈應,也是乘願而來、護命保身,斷無作祟之理。”

“我寧可他們不要死,好好活著。”趙黍說:“老師您知道麽?贊禮官的煉度法儀不止是安頓魂魄,亡魂甚至要化作維持綱紀法度的資糧,這何嘗不是一種折磨?”

張端景默然良久,問道:“你確定真是如此?趙氏藏書不曾記述此事。”

“我反思過往所學科儀法事,方才悟出其中之理。”趙黍言道:“只怕祖父也未必知曉,贊禮官前人或許刻意隱瞞,又或者後人曲解。”

“我覺得這並非折磨。”張端景說:“死者亡魂化作綱紀法度,以此鎮壓邪祟,恰恰是在蔭佑世間生者。”

趙黍反問:“老師,您又憑什麽認定,死者想要蔭佑生者呢?這世間鬼物陰魂若不理會,積年通靈、為惡作祟,或許這才是世間眾生的本來面目,彼此爭鬥不絕、殺伐無休,最終所有人與所有人為敵,人人割據自守,只待別人露出虛弱之態,便如群狼一擁而上,分食殆盡。”

張端景皺眉沉聲:“你怎會生出這種想法?若是人人割據自守,莫說其他,光是這世間的耕耘勞作又要如何去做?正因世間人力有限,才必須要廣集眾人、同心合力。”

“千人合力,仍不敵邪神逞兇。”趙黍說:“我這些日子一直在想,究竟如何才能對付那邪神幽燭。可任憑我絞盡腦汁,竟是想不出任何辦法。若非邪神心性如稚童般故意耍鬧,我恐怕早就死了,還拖得到別人來救麽?”

“你錯了,大錯特錯。”張端景話語擲地有聲:“所謂同心合力,絕非是千萬人只靠著血肉之軀流血拼殺,而是眾人各展所長、各司其職。若有妖神邪祟出世,自然是由修煉高人去對付,而不是驅趕平民百姓去白費性命!”

“可若是修煉高人作祟禍世呢?又有何人制約?”趙黍再問:“更甚者,仙家為一己所願、弘法之心,幹涉凡世,牽連無數生靈,又當如何?”

張端景沒有答話,他臉上難得流露出茫然失落之色。

“我不知道。”張端景最後還是向趙黍坦白說:“你此刻疑惑,我也曾經歷過。”

“老師找到答案了嗎?”

“還在找。”張端景長出一氣:“但我從不指望能找到答案,凡事總歸要親身去做,而不是枯坐空想,仿佛真有什麽大道至理從天而降。”

“我明白了。”趙黍緩緩起身,將披散頭發隨意束起,轉過身來,露出一張清瘦面龐,嘴邊髭須雖然修凈,但鬢間白發隱約可見,竟是初見衰相。

即便心堅如鐵,張端景也生出一絲不忍,他忽然後悔自己放趙黍走出懷英館,只能問道:

“你回到東勝都已有月余,每日面壁定坐,為何忽然會想到這些事?修煉有成之人,知曉處世之道,縱然性情乖戾,亦不會無緣無故作祟為禍。”

“若是有緣有故呢?”趙黍反問一句:“面壁多日,我所想並非他人,就是我自己。老師前來,想必是因為高平公出事了。”

張端景看著自己這個學生,沒料到蒹葭關的經歷,讓他發生如此劇烈的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