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第2/3頁)

他不懼背負反上之名,但在沒有調令的情形下出兵,一路上將受到重重攔阻,根本無法直通所有城池關隘,只有硬打過去。

這樣打上一路,不光將花費更多時間,也無異於在跟叛軍對上之前先自斷雙腿雙臂。

那是元策最最煎熬的時候,明知她可能已經深陷水火,卻必須等。

所幸他陳兵之地距離杏陽不是一千多裏,而是八百裏,也所幸他在等待的時候已經暗送出一批輜重和後勤,將用時最少的行軍路線制定完畢。

調令下達之後,先鋒軍在如此酷暑不眠不休跋山涉水,急行三天四夜,終於抵達杏州。

李答風等軍醫先一步出發,約莫花費六日到這裏,體力尚可維系。但元策率領的這支騎兵隊當真拼了性命,一路不知跑死了多少匹馬,許多騎兵也都掉了隊,剩下順利抵達的人皆已是強弩之末,剛剛城門前那一戰全憑一腔意志,殲滅敵軍之後,無論是人是馬都再無一絲一毫的余力。

方才姜稚衣眼看李答風給元策卸下鎧甲,裏頭盛裝的汗水足足接了兩面盆。

姜稚衣擡起食指,撫平了元策睡著時依然緊擰的眉心,俯身在他眉心輕輕落下一吻。

連日驚懼奔波,昨夜又一宿未眠,她的困意也如山倒塌,再支撐不住眼皮,爬上榻去躺在了裏側,轉過身抱著元策閉上了眼睛。

元策醒來的時候夜色已經很濃,屋裏點起了昏黃的燭火。

感覺到溫軟的手臂搭在自己腰間,元策垂下眼去靜靜看著懷裏人,慢慢擡起手,小心觸摸上她臉頰,直到指尖感受到真切的溫熱,才像相信了這一幕是真的。

看她這樣安靜地睡著,眼前卻浮現出今日玄策軍向城門沖鋒而去,他在馬上仰起頭望見的那一幕。

城樓上,她孤身一人迎風而立,高舉著手,掌心好像攥著什麽……

元策伸出手去,從她的衣袖往裏探,摸到了一支冰涼的箭筒。

心底猜測得到證實的這一刻,熱夏裏一盆淬了冰的水兜頭澆下,徹骨生寒。

元策連人帶呼吸靜止著,怔怔定在榻上,花了不知多久才從她衣袖裏將那支袖箭取了出來。

他親手給她打制的袖箭,此刻箭筒裏上滿箭支,卻不是她拿來防身,而是用來結束自己的。

如果他晚來一刻——

元策第一次知道,拿這麽輕這麽小的一支袖箭,他的手竟然會發抖。

燭火幽微,屋內靜謐無聲,時光像在這一刻後怕裏凝固。

半晌過去,元策旋開箭筒,剛要將姜稚衣裝好的箭支拆下,一張被卷起的紙條忽然從裏頭掉落。

元策眼睫一扇,撚起紙條攥在掌心,好像猜到了這是什麽,默了默將她的手臂輕輕拿開,從榻上坐起,給她蓋好被衾,走到了燈燭下。

捋開的紙條上,娟秀的字跡映入眼簾——

“舅父,展信佳,不知您讀到此信之時戰事是否消弭,天下是否大定。我如今正身在戰火連綿的杏陽,若您讀到此信,便是我已去到不見硝煙的和平之地,望您千萬珍重自己,切勿為我擔心。”

“距父親力守輕州已過十一年,十一年來,若說我心無怨恨自然是假,我怨恨父親明明可同河東範氏一樣獨善其身,卻選擇留守輕州,我怨恨我失去至親以後世人皆歌頌父親大義,歌頌父親從龍之功,若我不歌頌便是心存反意。十一年來,我意始終難平。”

“皇室歌頌父親從龍之功,以至我總以為父親選擇的人是皇伯伯,可時至今日,當與父親置身於一座同樣的城池,我方才懂得,或許當年父親選擇的人是那一城的軍民。我的家是家,一城軍民的家亦是家。從前我未見這世間苦難,不知苦難裏的人何等疼痛艱辛,如今親眼見過,若我有結束苦難之力,亦無法坐視不理。可惜我盡力至此,已再無計可施,唯以一死,免千裏奔赴杏陽的戰士為我所累。”

“於杏陽此戰,我已明了父親當年所選,亦明了母親何來勇氣為所愛放棄生命,我多年心結已解,故舅父萬勿為我遺憾,我唯一所恐所憾,便是今時今日棄我所愛而去,留他一人在世間踽踽獨行,無人再會與他說:珍重己身。”

“舅父尚有家人相伴,他已無至親至愛,我知此舉於他千錯萬錯,不知如何得他原諒,斟酌再三,竟連下筆與他留一句話都不敢。唯願來生國泰民安,四方無戰,我與他皆是平凡自由之人,可有幸廝守終生。姜稚衣,於杏陽城西軍營絕筆。”

元策沉默地立在燈下,看完整封絕筆信,捏著信的手一點點攥緊。

忽聽身後傳來一聲驚悸喘息,榻上人猛地坐起。

元策驀然回頭,看見姜稚衣慌神地坐在榻上,大睜著眼望著窗外:“驚蟄,叛軍又打過來了嗎?”

元策收起信,望著她一步步走上前去,在榻沿坐下,將她的肩膀輕輕掰轉過來:“沒有叛軍了,不會有叛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