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厄運

夏儀想起爸爸時, 畫面總是來自一個孩子仰望的視角。

在這個視角裏,爸爸有一層青青的胡茬,高大健壯又很爽朗, 時常會發出中氣十足的笑聲。他喜歡讓夏儀掛在自己的胳膊上, 輕松地把她舉起來轉圈,笑著問她好不好玩。

夏儀爸爸的胳膊很有力氣,聽說爸爸小時候身體不好, 奶奶就讓他去學拳擊鍛煉身體, 他漸漸變得強壯起來,再沒生過什麽病。因為這個緣故,他從小就開始教夏儀一些格鬥技巧,讓她鍛煉身體兼防身。

——爸爸不能時時刻刻在你身邊,你要學會保護自己。要是有人打你,你一定要打回去,不要讓他們以為你好欺負!

那時候爸爸一邊糾正著她的動作,一邊嚴肅道。

夏儀有時候會看見爸爸偷偷抱著電腦看格鬥比賽, 被她發現之後爸爸就說著“噓”, 然後到處張望看媽媽在哪裏。

“這是什麽啊?”她問一臉慌張的爸爸。

爸爸合上電腦, 小聲說:“Pride格鬥賽……你別看這些。不要告訴媽媽好不好?”

“媽媽不喜歡你看這些比賽嗎?”

“是啊。”爸爸彎腰,眨眨眼睛道:“我們家最重要的事情, 就是讓媽媽開心,對不對?”

爸爸總是說媽媽就是家裏的頭等大事, 不能惹媽媽生氣。於是夏儀點點頭, 說:“對。”

那時候她的爸爸就像個大男孩一樣開朗, 然而從某天開始, 他身上的開朗和陽光漸漸黯淡下去。他變得越來越忙碌, 時常眉頭緊鎖著抽煙, 像是一根越崩越緊的弦,直到警察找上門的那天,所有的一切轟然倒塌。

法庭上的爸爸胡子拉碴,神色頹喪,夏儀覺得那個人很陌生,仿佛只是同一個軀體的不同的人。

夏儀無法理解父親為何會犯罪入獄。

就像若幹年後,她無法理解父親為何會突然死亡一樣。

她和奶奶看過了監控錄像,也看到了父親的屍體。監控清晰地記錄了父親突然發病的過程,父親的屍體上也沒有什麽傷痕,只是臉上還留著痛苦的神情。

她想起每次來探望父親時,他的氣色總是不好,滿懷內疚和頹喪,不停地嘆氣,整個人因浮腫顯得虛胖。

悔恨和失落真的會壓垮一個人嗎?她那記憶裏高大強壯,好像永遠不會示弱的父親也會倒下。

夏儀抱著骨灰盒,挨著夏奶奶坐在回家的公交車上,司機差點沒讓她們上車,聶清舟求了司機半天他才松口。車上的人都躲著他們,坐得遠遠的。

夏儀低頭看著懷裏黃布包裹的盒子,很難想象一個那麽高大的人就剩下這麽點灰,放在一個小小的盒子裏。

父親失去了未來,失去了驕傲,於是放棄他的妻子,放棄他的兒子。最後放棄了自己。

她知道父親這些年很愧疚,但是她沒有怪過他。父親順風順水時,她也有最好的衣服和玩具,被他寵愛著;父親跌落谷底,他受苦,那麽她自然也會辛苦一些。

所謂家人,不就是這樣嗎?

等父親回來,一切又會好起來的。

她早已經學會了自己保護自己,所有欺負她、欺負小延的人,她都打回去了。所有背後指點她的人,她都沒有理會。

她放媽媽去了更好的地方,媽媽現在也過得很開心。

她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完成了父親的囑托。

然而那個囑托她的人沒有回來。

夏奶奶哭到虛脫,夏儀卻一直都沒有哭。她只是沉默不語地和聶清舟一起攙著夏奶奶,從公交站一路慢慢地扶著奶奶走回小賣部,讓奶奶躺在床上休息。等到夏奶奶終於體力不支睡著的時候,夏儀給她掖掖被子,抱著骨灰盒走出房間,把它放在家裏僅有的一張小書桌上。

書桌是橡木色的面板,桌上很幹凈,就孤零零地放著這個被黃布包裹的盒子。

聶清舟安靜地站在她身邊看著那個盒子。

夏儀低聲說:“好輕啊。”

以前爸爸一只胳膊就能把她吊起來轉圈。

他怎麽會變成了這麽輕的,她一只手就能端起來的一點灰呢?

聶清舟轉過身,伸手把夏儀拉過來,然後將她整個人抱進懷裏,輕聲說:“哭吧,哭吧夏儀。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不用那麽堅強也沒關系。”

這句話就像是在滿水的堤壩上鑿開了一個口。

夏儀愣了愣,不由自主地開始顫抖,她揪緊了聶清舟的衣襟,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慢慢矮下去,蜷縮起身體。

聶清舟跟著她蹲下來,緊緊地摟住她的肩膀,感覺到淚水濡濕了他的胸口。夏儀全身顫抖,發出非常輕微的,壓抑的哭聲。

她總以為是她不通人情,太過冷漠。

這是她第一次聽到有人說,你只是太堅強了,不用這麽堅強也沒關系。

夏儀爸爸的去世給了夏奶奶極大的打擊,將他安葬後夏奶奶一直精神萎靡,連記憶都開始混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