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有光

夏延覺得, 夏儀永遠不會愛任何人。

媽媽與夏儀朝夕相處,照顧了她十幾年。在媽媽一聲不吭逃離的那個夜晚,還是他哭著求夏儀去追媽媽, 她才去的。

他等了夏儀一夜, 天亮她才回來,神色平靜地說媽媽走了。

他絕望地問她,你求她留下來了嗎?你哭啊, 你鬧啊, 媽媽最愛你了,她一定舍不得你的。

那時候尚且長發烏黑,穿著藍色碎花裙的夏儀站在家門口。清晨的陽光落在她身上,她看起來非常完美,沒有失魂落魄,沒有悲傷,如此不近人情。

聽到他的話她怔了怔,她似乎想說什麽, 但是最終只是說——我沒有。

她沒有哭, 沒有鬧, 沒有求媽媽不要拋棄他們。她只是按他所求的那樣追到了火車站,然後送走了媽媽。

好像走的只是偶爾來做客的一個朋友, 一點也不可惜,不會再見也沒有關系。

如果不是因為自己腿不好, 如果不是因為媽媽一向更偏愛她, 他怎麽會求她去追媽媽?可她甚至沒有為留住媽媽做出努力。

她難道就不希望能和媽媽在一起嗎?她就不愛媽媽嗎?媽媽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完全都不會難過, 不會傷心嗎?她明明擁有他夢寐以求的東西, 卻一點兒也不珍惜。

他痛恨她的冷漠。

後來他和夏儀還有奶奶三個人一起生活, 一起被看不起、被嘲笑、當做異類,因為這相同的境遇而被迫相依為命。

某個他被打得在路邊爬不起來的時候,他的姐姐突然出現在他眼前。她在路燈下面站著,就像從車站回來的那個清晨,幹凈又美麗,和他的狼狽截然相反。

他姐姐一如既往地神色平靜,在他看來甚至居高臨下。她伸手把他從地上扶起來,問了一句——誰打的?他說完之後,她也只是點了點頭,沒再多安慰一句就把他扶上自行車後座,騎車回家了。

一回家奶奶就迎了上來,大驚失色地叫嚷著,讓他換衣服,拿出各種藥來給他上藥,一邊上藥一邊掉眼淚。

那時候夏儀就在旁邊看著,默不作聲。

他的這個姐姐沒有喊過他弟弟,也沒有拉過他的手,他坐在她的後座上很多次,也沒有摟過她的腰。他們長年未曾相處,在別扭的年齡又重回歸一個屋檐下的“家人”關系,像是兩塊根本不相合的磁鐵,因為血緣勉強地吸在一起,怎麽樣都別扭。

他不覺得夏儀真正關心他,他從來沒有從她這裏感受到真切的愛意。

所以後來看到夏儀渾身是血,把成年男子壓在地上,摁著對方的脖子說——“離我弟弟遠一點”的時候,他突然覺得不認識這個人。

從那之後,他又開始叫她姐姐。這是自他們重新一起生活後,他第一次喊姐姐。

她愣了很久才答應,除了驚訝之外看不出別的情緒。

夏延有點失望,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對她期待什麽。他有時候會想,或許擔了她弟弟這個名頭的人都會得到這種待遇。她就像一台精密運轉的機器,輸入了名為弟弟的指令後,就自然執行一系列冠以“姐姐”之名的保護行為。

所以此時此刻夏延第一次被夏儀抱住,第一次感受到和自己相似的血脈傳來的溫暖和跳動,頭腦一片空白。

他聽見他姐姐的聲音,非常清晰地,非常堅定地在他的耳邊響起:“我沒有這麽想過……我覺得你很好,世界上只有你是我弟弟,我愛你。”

夏延仿佛被什麽擊中,眼眸開始顫動。

他這個沉默寡言又生疏的,謎一樣的姐姐,說她愛他。

她怎麽可能愛他?她懂得什麽是愛嗎?

“你騙人,你才不愛我,媽媽也是。”他顫聲說道。

然而他已經相信了。

在得到答案時,他終於明白自己在期待什麽。

其實他不怎麽需要被說服,在這些年裏,他總是在下意識地尋找,可以證明她愛他的證據。

“我沒有,我是……覺得你很討厭我,所以不知道該和你說什麽。我很開心你是我弟弟……”夏儀好像有點無措。

夏延的嘴唇抖了抖,他死死攥著拳頭,說不出話來。

“小延,你是不是哭了?”

夏儀放開他,夏延卻一瞬間轉過身捂住了臉,不讓她看,犟道:“我沒有!我沒有!你不是我姐姐,她才不會說這種話……”

“我是。”

“笨蛋!不要說話,不要理我!”

夏儀於是站在原地,看著夏延背對著她,陽光從樓梯間的玻璃窗中照過來,把欄杆的影子投在夏延的身上,從那瘦小的背影裏傳來輕微的抽泣聲。

“對不起。”夏儀有些不知所措。

之前她跟聶清舟說她不擅長交談,如果她不能和奶奶還有夏延說明白,她該怎麽辦?

那時候聶清舟偏過頭笑起來,說:“有些事情不需要說太多。你只要抱住他們然後真誠地說——你很愛他們,這樣就很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