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三月的蓉城,依然晝短夜長。

姜霓窩在酒店套房的沙發裏,桌上是一本詩集。松石綠的封面,上面繪著生機爛漫的夏花,右下角的書頁已經有些卷邊。

這幾年,這本詩集她幾乎從不離身,和那個彩虹繩圈一樣。

合上眼,腦中的光影走馬觀花,都是五年前在川西高原的舊事。

除了最開始兩人分開的那段時間,姜霓已經很少很少想起這些事,可能是今晚和秦硯的接觸太多了。

她想起了貢拉雪山的那場大雪,漫天漫地,吞雲蔽日,像是想要一夜之間生死白頭。

拖車公司淩晨五點的時候才來,她睡得迷迷糊糊,被秦硯叫醒。

“拖車公司來了。”

姜霓睜開眼,視線還有些失焦。車裏的溫度適宜,她坐在車子後排,身上蓋著一件黑色的男式外套,領口有皂粉的香味,清冽幹凈。

車窗外,白茫茫的一片,沒有盡頭。

拖車公司剛到,正在處理另一輛事故車。有人敲響他們的車窗,是那輛車的車主,秦硯降下車窗。

“你好。”來人稍頓,大約是懾於秦硯沉涼冷肅的氣場,繼而又往後排的座位上探了眼,

“拖車公司的人來了,要不要帶您到城裏的醫院去看一下?”

這話是和姜霓說得,這個城裏自然指的是姜霓身後三百公裏的蓉市。

她好不容易從那個地方偷跑出來,怎麽可能再回去?

“不用。”姜霓這會兒也清醒了,冷淡地回了句。

“額……那要不要……”

“不要。”姜霓似是已經猜到了對方想說什麽,果斷拒絕。

來人訕訕,沒再詢問,又看了眼秦硯,走開了。

冷風從車窗裏湧進來,攪碎車內的溫熱。

姜霓把身上的黑色羽絨服往上拉了拉,蓋住了下巴和鼻尖,只一雙烏黑清亮的眼睛露在外面,眼睫濃密纖長,微微垂著,遮了眼底的光。

秦硯從後視鏡裏看她,看她沒有焦距的視線。

“你不回去?”從剛才的對話裏,他就已經聽出來了。

這小姑娘不準備返程。

姜霓擡起眼,兩人的視線在後視鏡裏的交匯。

她搖頭。

秦硯沉默。

車裏陷入死寂。

半晌,秦硯開口:“我不方便帶著你。”

他一個成年男人,帶著一個陌生的女孩兒在車上,不合適。

“我會很聽話的。”

“……”

車子裏再度陷入沉默。

“等路通了,我送你到前面的鎮上。”

姜霓沒接話,前面小鎮就是康林鎮,是她這程的第一個目的地。

車門被推開,秦硯拿了儀表台上的煙盒下車。隔著暗色的車窗,姜霓的視線落在男人身上,他唇間咬著煙,微微低頸,去夠打火機的火苗。

雪山巍峨,東方既白。

淡白煙霧散開的一瞬,和漫無盡頭的雪色連綿,描摹著男人英雋的側顏。

姜霓看他的臉,看他指間的煙,還有修長明晰的指骨。那指腹上有薄薄的一層繭,磨在皮膚上,能生出不可言說的戰栗。

讓人上癮。

“啪——”

很輕的一聲,有什麽東西從羽絨服的包裏滑了出來。姜霓彎腰去撿,一本軍官證。

紅底的證件照上,男人穿著筆挺的軍裝,同色系的領帶壓在軍襯的領口,嚴絲合縫。

依然是寸頭,五官英俊深邃,比起穿便服的樣子,多了份凜然正氣。

姜霓的視線掃過姓名欄——秦硯。

原來他叫秦硯。

再看年齡一欄,比她大了足足五歲。

他的生日在一月。

*

酒店裏,姜霓收回思緒,俯身拿過桌上的那本詩集。

泰戈爾的《飛鳥集》。

小的時候,媽媽最喜歡給她念詩,尤其是泰戈爾的飛鳥集。媽媽最喜歡生如夏花,常說:“人這一生,就應該如夏花秋夜,生而絢爛,死於靜美。”

彼時姜霓年紀尚幼,並不明白這其中的意思。後來漸漸長大,她也終於理解,媽媽這一生,當真踐行了她最喜歡的一句詩。

她過世的時候,不過二十五歲,夏花一樣絢爛的年紀。

但姜霓不喜歡這首詩,她喜歡另外一句。

姜霓翻開詩集,泛黃的紙頁上印著小小的鉛字——我是一只曠野的鳥,在你的眼裏找到了天空。

眼前浮現出一雙眼睛,瞳仁漆黑,眸光深沉。

他出現在她生命裏最荒涼的一段時光,予她缺失多年的溫暖和安定感,讓她時隔多年依然貪戀如初,哪怕飲鴆止渴,飛蛾撲火。

他說:姜霓,別得寸進尺。

姜霓仰頭,將詩集蓋在臉上。

得寸進尺嗎?

不是,不止。

秦硯不來招惹她,或許她就算了。

可眼下他招惹了她,她就貪心地想要更多——在他這裏,一寸一尺,方圓萬丈。

*

翌日,烏雲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