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當天夜裏是睡不著的,海邊的泊船太多了,船工不離船,夜裏吃喝玩樂的動靜大,城裏客人也多,填滿了這個素日空寂的小漁村。

唐荼荼沒睡瓷實,披上衣裳起來了。

四間圍房,左右耳朵作廚房和雜物房,籬笆墻一圍,就是這個家的全部了。

月亮清淩淩的灑下來,那個七八歲的大男孩蹲在地上,從磚縫裏摳沙子玩。

唐荼荼驚一跳:“你怎麽不睡覺啊?這大半夜的。”

那孩子擡頭看看她,又指指西頭說:“娘和二姨去打水了,夜裏人少,白天人可多了。”

唐荼荼呆在那兒,一時啞巴了。

她家和縣丞兩家人,玩了一天,半身泥半身沙,晚上光洗臉洗腳水就用了兩甕,她還講究地洗了小衣刷了鞋,竟也沒想水是打哪來的。

勞累倆姑娘大半夜的出去挑水,不然明早沒得用。

這漁村叫甜井村。臨海能成村的地界大都有這麽幾口井,明明離海邊只有百來米,水位也明顯低於海平面,打井挖出來的卻是淡水。

因為有淡水,所以能成村,繼而來往漁船有了補給,才成了碼頭,成了港——於是淡水井就成了天大的神跡。

真要說原因,大概是地下河沒與海水通上,內河的淡水源源不斷地補充著。

唐荼荼茫茫然地想著地質知識,見那孩子摳出磚縫裏的沙,攥手心裏,留條縫,慢騰騰地在地上灑均勻,拿根小棍子在上邊劃拉。

一撇,一捺,寫了個醜醜的“人”。又加一橫,成了“大”。想了想,又在“大”字外頭畫了個框,變成“因”。

他畫字畫得慢,很是要想一陣,筆序也全不對,明顯不是學堂教出來的。這地方也沒有學堂。

唐荼荼幾步走回屋,門開合時帶進夜裏的風,唐夫人睡得迷迷糊糊,問她:“荼荼做什麽去?”

“院裏吹吹風,您睡您的。”

唐荼荼從自己繡袋裏摸出一小盒東西,再去院裏,把東西攤在手心裏給那孩子看。

“這是粉筆。”

她塞給小孩一根,自己握了一根,在地上寫字。

海邊的人不燒磚,鋪地用的是礁石,質脆,砸成小塊埋進黃泥裏,便是路。幾千年的砂礫、貝殼、珊瑚遺骸成了礁,灰黃色的分著紋路層,粉筆輕輕一劃就能著色。

“‘大’字要先寫橫,再一撇,一捺,捺的頭兒不能通上去。”

“‘因’字,也不能圖省事在外邊畫個框,要從外寫向裏,帶框的字像四啊、回啊、日頭的日啊,都是從外寫向裏。”

她把幾個常見字一筆一劃地拆解開,像個夫子那樣,從三歲小兒啟蒙開始講。

籬笆門外響起開門聲,幾根鐵絲一擰就是門鎖,倆姑娘看見她坐在院裏都是一怔,一邊慌張問著“姑娘是熱得睡不著?”,一邊提著水吃力地往裏走。

“我來我來。”唐荼荼忙提過那兩桶水,在急急忙忙阻攔的聲音裏,一步不晃、一滴不灑地倒進甕裏去,連上先前打的,將將裝滿了一甕。

唐荼荼把桶放回廚房裏,帶上門:“就這樣,不打了,明早夠我們洗把臉漱個口就行。”

小孩嘀嘀咕咕,拉著他娘說話。都說十裏不同音,百裏不同俗,一條海河東西兩頭的天津話就不是一個味兒了,唐荼荼聽不懂這漁村的方言,卻知道他在講什麽。

那孩子指著滿地的粉筆字,高高興興地笑,很珍惜地把剩下的半截粉筆塞進他娘衣兜裏。

月色靜謐,海潮聲一浪一浪地打在礁石上,從此處能望到村口的靈光塔,十幾米高,很亮,塔頂的燈籠一盞接一盞,水筆點過似的,氳開一片明燦燦的紅。

可那是內河燈塔,僅僅建在河岸上,夜航的河船看見了,就知道再劃多遠能入碼頭歇息。指航的作用並不大,更像個交通指示牌,看見了就知道“前方2公裏到達休息區”。

而廣袤的渤海灣裏幾乎沒有島嶼,小片的堡礁比海平面高不出半米,哪裏能起基建燈塔?漁村裏家家戶戶都有出海後再沒回來的爺或爹。

沒男性長輩頂門立戶,家就塌了一半,所謂“船娘”大多是十四五嫁人的命。

男人爭氣的,能賺錢蓋個屋,有個棲身之瓦;男人不爭氣的,那就一家老小住船上,幾片舢板上搭片油布棚,求天拜地,吃海吃魚,就這麽活到老。

油布棚白天敞著口撈魚捕蝦,晚上裹起來睡覺,飄在水裏像個蛋殼,這就是陸上人瞧不起的“疍家佬”。

唐荼荼問她:“孩子大了,怎麽不上學?這個歲數的孩子讀書不要錢的,能白讀三年,要是買不起書本,還能跟師兄師姐討要舊課本,自家供個吃喝就行。”

姑娘不安地抿著唇:“學堂在縣裏,離得太遠了。想孩子念書,非得全家一塊進城才行,吃喝花用都要銀子……孩他爹不想我們進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