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第3/4頁)

“這頭幾個官兒操持宴客,那頭幾個官兒惦記花用,管禮器的管禮器,管焰火的管焰火,呈到我面前的只剩一個折子,只等我提筆寫一個字決斷,要麽寫個‘駁’,要麽寫個‘允’,留中不發最是麻煩,一積壓就堆成山。”

文帝習慣了寫“允”。

下有六部辦事,上有閣臣把關,最後放上他案頭的小票墨書就是帝國最聰明的一群腦袋瓜想妥了的辦法,只要盯緊手下人辦事,就不該有人能糊弄得了他。

他一年到頭不敢歇幾天假,日日勤政,納諫,重文重教,也從沒敢輕視過兵武,自打當上皇帝第一天就想著要如何如何愛民如子,可生民吃喝拉撒、柴米油鹽的瑣碎事兒都在白玉階下,進不了太和殿的門。

墻上是那張用了十來年的萬裏江山圖,文帝撫了撫京城的位置,喟嘆了聲。

“父皇見不著邊關是什麽樣,連民間是什麽樣都快要忘了。朕已有半年沒出過宮門,足足六年沒見過京城外頭是什麽樣了。”

六年……

晏少昰有些怔然,下意識去算:半年前出宮門,是去南苑遊獵那一回,可那哪裏算是遊獵?父皇壓根沒進林子,只在校場拉弓射了兩袋箭,嘗了嘗山林野味。

而六年前……是了,文和五年曾下過一回江南,遊玩到半程時皇祖母犯了舊疾,弄得幾萬人的儀仗也得匆匆回京。

再沒了。

父皇被鎖死在這座皇宮了。

晏少昰忽然覺得嘴裏泛苦。他從小到大,一次也沒碰過、一次也沒肖想過那張龍椅,於此一瞬卻忽然頓悟了——“坐擁天下”原是這樣滋味,守著一張萬裏江山圖,卻一眼也沒見過“江山”是什麽樣。

天下各地貢上來的奇珍,呈到天家面前就是一張貢品單,連叫什麽名、產自哪兒也記不得,遑論價值幾何。

什麽十二門炮三十六萬兩,父皇沒見過,也認不出。

底下人捧著,順著,有心瞞著,把神威大炮做成一樣風光的貢品呈上去,雲端的金龍低頭一瞧,牙口一松,幾十萬兩白銀就這麽嘩嘩流過去了。

“底下臣工不道,事事哄我一個高興;而近侍不忠,勾結臣黨,蒙蔽朕之耳目,皆非朕意……父皇老了,無暇天天瞪大眼睛,盯著是誰在暗處糊弄我,皇兒看見了,聽著了,直接告訴父皇便是,父皇還沒昏聵到聽不進話。”

琉璃窗外的斜陽照在文帝半張臉上,五彩斑斕的影兒,越照出了帝王的老態。晏少昰半天沒能看清楚,那一角頭發到底和過去一樣是黑的,還是顯了灰。

父皇是真的變老了。

晏少昰頷骨緊緊地咬了咬,俯了半身:“兒臣謹記。”

話說開了,心裏邊就不惦記了。晏少昰突地記起進宮的緣由,正了正衣襟開口:“兒臣聽聞天津前陣子出了兩件大案,這都過去一個月了,三法司的欽差還沒回京,可見案子復雜。兒臣願親去靜海縣,查核案情,整肅時風,為父皇分憂。”

“剛回來,怎麽又要走?”文帝口吻硬了些:“不準,留在京城多陪陪你母後,過完今秋,你母後就又要回山上了。”

“兒臣去天津一月就回,趕得及。”

前腳還“吾兒今後想說什麽只管開口”的老父親,板起了臉:“不準。”

晏少昰不說話了。

大抵是今日談話的氛圍太好,他忍不住地,剖開了自己心事。

“回了京這幾日,兒臣夜夜生噩夢,睡半個時辰醒半個時辰,不枕著刀合不上眼。太醫開了藥膳,解郁靜心的方子,裏頭盡是些山藥百合綠豆,粥粥水水熬得稀爛,兒臣實在喝不下去,想去外頭散散心。”

文帝忙問:“天天做噩夢?夢的什麽?”

晏少昰:“多是戰場之景,一枚炮|彈轟下去,鐵屑朝四周迸濺,將士血肉糜爛數十丈。每天一沾枕頭就夢見那場面,倒也不是什麽大事,軍中將士多如此,不值一提的小毛病罷了。”

“你……!這分明是叫炮火驚破心神了!”皇上怒氣自胸口湧上來:“監軍何在?司濤那老東西怎麽當的差事,竟敢逼你親上戰場?”

晏少昰笑了笑:“與司老將軍又有什麽相幹?祖宗爺爺們代代督促火器作研制火炮,年年檢閱炮兵,老祖宗都不畏懼炮火,兒臣年紀輕輕,還能被嚇死不成?只是呆在府裏悶得慌,想找點正事做,也好分分心。”

他都這麽說了,文帝哪能不應,嘆口氣道。

“我兒受累了,你去吧,也別管什麽天津案子,自去好好玩罷,運河通了航,沿海也正是熱鬧的時候。”

“多謝父皇,兒臣告退。”

晏少昰心滿意足地出了禦書房,又去跟母後道了別,他腳下越走越快,走到宮門口時幾乎要飛起來。

想去天津,看看新式的工場什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