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少爺,可是有問題?”

耶律烈眉頭沉著點戾氣。看那閣廊上賞景兒的青年,濃眉黑眼,身披皮裘,腳踩高履,滿眼都是“這地方好生窮酸”的挑剔。

此人在他身上掃了一圈,又百無聊賴地望向樓下的叫花子了,從身邊護衛的褲兜裏摸出幾粒碎銀,照著叫花子頭頂扔著玩。

底下轟然大笑:“爺爺再砸來!再砸來!”一群叫花子全高舉著兩手擠擠攘攘地接銀子,那青年就愉悅地翹起唇。

——怎麽看都是個家財萬貫的蠢貨。

耶律烈收回視線,下意識去尋烏都的身影。

這小東西不像別的娃娃,上了集市不討吃不討喝,什麽花裏胡哨的東西都只看不碰,喜歡的凈是些瓶瓶罐罐。

幾文錢一個的黑瓷罐子,做工勻稱的葫蘆瓶,價值幾十兩的琉璃瓶最是難尋,好在鎮上偷雞摸狗的混子多,總有買賣門路。

遼人手裏的金銀都沾血,搶來的錢不知貴賤,也不討價還價,說個數直接給銀子。每回他們一進集市,整條街都知道肥羊來了。

遼兵掂了掂布袋裏的分量,叮呤咣啷一陣響,便笑著打趣:“烏都,你買這麽多瓶做什麽?試試哪個當夜壺好使?”

“哈哈哈,要什麽夜壺!烏都昨兒尿濕的褥都是我洗的。”

烏都恨恨咬牙,長了點肉的腮幫子氣得鼓起。他最近魔怔了似的,夢裏不是夢到河,就是夢到海,尿床的那一瞬,他整個腦子都是空白的。

耶律烈給面子地笑了聲,手邊的近衛一聽大汗被逗笑了,愈發猖獗,逮著烏都的糗事一件件地說。

烏都不理他們,埋頭在貨攤上找合適的長頸瓶。

每當換季之時,他總要買許多瓶瓶罐罐,做一波新的法器,最近該是測河水溫度、算黃河化凍和桃花汛期的日子了。

黃河寧夏內蒙段的汛期一般發生在3-4月,算算農歷公歷的相差,時間差得不多了。

今年太平洋暖高壓北移,保不齊會有大汛,上遊冰淩順河而下,連上此地的融冰解凍,不知會是多大的洪水。十二連城離黃河不過五六裏地,地勢北高南低,山不連橫,一旦發了洪水,就要成十裏澤國了。

可再想想,要是真的發了洪水,他一己之力能做什麽,能憑一個“聖子”的身份號召萬民,隨他往河流上遊遷?還是能憑一聲“父汗”,哄得耶律烈派兵救難民?

全是滑天下之大稽的事兒。

烏都又沮喪起來。

今日出城的路靜得出奇,鄉道上的牛車騾車都看不著了。四野只有牧民,“啰啰”地趕著牛羊而歸,漫山悠揚的調子交和,似一曲別樣的山歌。

一切都與往日沒什麽不尋常。

離營房越近,耶律烈越覺得不安穩,薄汗淌濕了後頸——營裏的炊煙已經升起來了,練武的練武,做飯的做飯,卻沒人像往常一樣,呼喚著“烏都今兒買回什麽來了”。

甚至,營裏沒有一個兵朝著這頭笑,全靜默地望著他們走近。

這不對!

耶律烈冷汗愈重,飛快沿著今日出門後的每一件瑣事去想。他能頂著北元的斬首令在草原上遊蕩十年,靠的就是狼一樣的警覺敏銳。

可是已經遲了。

“籲——”

一聲呼哨,北面矮山、南面鄉道、東西兩面草甸林中,一排一排的全甲軍從草木偽裝中鉆出來,甲胄革皮磨蹭竟和成了一片鏘然的金戈聲,近處幾百弓兵握弓而立,寒芒全對準他。

耶律烈陡然變了臉色:“胡睹袞,帶王子走!”

他的親信都是隨他從西遼王宮一路殺出來的,令行禁止,絕不違命,幾個壯漢立刻將二王子緊緊包裹在中間,挾了他上馬就逃!

烏都成了被落下的那個,仰起頭,呆呆看了看耶律烈,這才默默挪腳往人堆裏縮,藏在了羸弱的山師傅背後。

直到幾十杆箭朝著二王子激射而來,把他座下的馬射成了篩子,耶律兀欲被亂箭射穿了一只腳,慘嚎著滾落下地——對方指揮進攻的小將軍大喝一聲:“留活口!”

烏都這才冒出另一個念頭。

——黑發黑眼,說的官話,字正腔圓。

這是盛朝人哎……

他一時呆住了,死生之境,竟茫然地沒做出反應。

這是盛朝的兵,黑眼睛黑頭發黃皮膚,他心心念念的華夏同胞就在眼前了,烏都卻打了個寒戰,被幾百雙閃著寒芒的眼睛嚇懵了。

張張嘴,沒能發出聲音。

“哪路的人!別鬼鬼祟祟縮頭縮腦的!出來!”耶律烈操著剛學沒多久的官話,朝兵士最密集的地方吼。

他果然沒猜錯,人群分海般避向兩旁,露出了他下午見過的那張商人面孔,不再是招貓逗狗的蠢樣了,這年輕人唇抿成了線,氣宇卓然。

……是什麽人,能調動得了幾千兵馬……

不,不止,他東南西北四片營房,不可能全無人接應,只能是全被他們圍了,分部挾制,接應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