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雙面院墻擋不了風,風前後穿堂,饒是把放映屏設成了南北向,還是凍得一群人縮脖抄手。

所有觀者眼睛卻倍兒亮。戲班子也賣力,張嘴就是一條好嗓。

“攪得那龍宮殿,地覆天翻——鏘鏘啐,鏘鏘啐,鏘啐!”

“李賢弟,你生的好兒子!兀那混賬氣煞我!”

……

前腳還在腹誹皇家把大好的放映機用作娛樂,後腳,唐荼荼跟百來病人坐在院裏,津津有味兒看《哪吒鬧海》。

她真的有很久沒見過聲光視頻了,工部的魯班匠、宮裏的鐘鼓司全是厲害角兒,一聽太後喜歡動畫,排出來的戲是當真好看。

幾大盤畫帶卷得瓷瓷實實,戲班子把一出老戲唱出了熱血的味兒,攫著觀眾視線跟著畫上的小人跑。

魯班匠甚至無師自通地明白了幀率和視頻連貫的關系,把打戲動作拆分得更細,快得成了一片影兒,堪稱精妙絕倫。

唐荼荼伸手去摸桌上的糖冬瓜,摸了個空。

一扭頭,見華瓊手端著那盤零嘴,不太自然地說:“吃過晚飯,就別吃零嘴了,太甜,要壞牙。”

唐荼荼不知她娘怎麽忽然在乎起這些小事兒了,以前她在華宅住的那幾回,夜宵都是華瓊攛掇她一起吃的,西市上買來的炙肉配果酒,華瓊最是不拘小節,哪裏計較過晚上吃夜宵壞牙?

好像一下子轉了性,變成事無巨細謹小慎微的母親了。

唐荼荼笑起來:“行,我聽娘的。”

哪吒大喝“一人做事一人當”,踩著風火輪離開帥府之時,四周一片叫好聲。病人哪怕眼花眼癢,芝糊流不停,也要瞠著眼睛看戲,沒人舍得錯過這熱鬧。

操作放映機的影衛瞧唐荼荼站起來了,以為時辰不早該收攤了,唐荼荼卻擺擺手:“難得快活一回,讓大夥看完吧。”

夜裏的華瓊比往常都要安靜,平時她自己一人就能起一台戲,腦速快、邏輯強、口才好,有聊興之時,常常話密得別人插不進嘴去。

今夜總是聽荼荼說兩句,她才應一聲。

唐荼荼:“年前咱們縣裏的稅也交上去了,漁民三十稅一,商戶二十稅一,您猜猜全縣攏共收下多少錢?”

“八千兩剛出頭……全靜海一萬一千戶,六萬來人口,平下來每戶一年交的稅沒一兩,全家六口人,全年進項只有二十兩。”

華瓊抓住一點錯漏:“不能那麽算,靠海的鹽戶是漕司管著,還有軍屯,軍屯稅征也不走縣支,但刨開這些,也確實少得可憐了。”

畢竟,人均數不是中位數,想必許多貧戶剛跨過溫飽線。

唐荼荼唏噓嘆氣:“八千兩,比不過九兩哥兩塊玉貴,九兩哥把幾座縣穿在身上了……”

她又把在東鎮的見聞講給華瓊聽。

她娘的言辭總算尖刻透徹起來。

“窮人還長一身懶骨頭,多數是沒嘗過錢的滋味,讓他們去嘗——你建這……工場,不是要雇工人麽,派人往每個村去遊說,告訴各村青壯力就說試工十日,包吃包住,每日給一錢銀子,但只有老實幹活的能留下,不老實的、偷懶的,隨時打發走。”

一兩為十錢,一錢銀子,幹一個月能賺三兩,比縣裏教書先生的月俸還高,在東鎮是百姓不敢想的高薪了。

人人都能幹得了的力氣活,一下子就成了競爭局面。

“偷奸耍滑的一個也不留……打發人走也有竅門,攆人不要一齊攆,要一個一個攆,防著民夫鬧事。”

華瓊是生意人,有著看人識人的精準,以及古今中外管理學的大智慧。

唐荼荼腦子轉得總要慢半拍,才能翻過這個扣:把不好好幹活的那些人一次性攆走,人太多,難免群情激奮,鬧出事端來。

而一個一個攆人,偷奸耍滑的自知有錯,不敢鬧;被留下的暗自慶幸,也不會與被攆走的村夫共情。

華瓊見她聽進去了,又說:“你這建廠是稀罕活,鄉下人找不到這麽好的營生了,拿過大錢的也就看不上撈魚捕蝦的那點小利了——到那時,你再放出話去,讓人知道你這裏招人的規矩,踏實肯幹,不耍滑頭,後頭建藥廠、建什麽醫械廠就都好招人了。”

唐荼荼肅然起敬:“您說得對!但我記不住這許多,傳話也傳不準,等年掌櫃來了,娘你再跟他講一遍,這位大掌櫃也很了不起。”

華瓊無可無不可地一點頭,等唐荼荼去打水洗漱了,視線又追著她走。

這孩子……軀殼下的女孩,多大年紀了?

看著不像是有錢人家出來的女孩,這孩子,身上有一股貧土裏才能養出來的韌勁,卻又像是學術派,遇事總是先從小處著手破解,有學識,有見地,在窮山惡水的地方也能像根楔子一樣把自己插在重要的關節處。

再想,這孩子全局觀差,不懂馭下管理之術,適應能力也一般……從去年冬至她那一場蹊蹺的大病開始,一年有余,這孩子至今沒學會說雅言,通通是大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