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一場雨下了半宿,天將亮時停了。

唐荼荼後半夜睡得踏實,神清氣爽地起來了,她只穿著身無袖的絲綢寢衣,探出顆腦袋去看帳外的光景。

西邊的林火早被這場雨撲滅了,宿衛撤了防,四周靜靜悄悄的,濕漉漉的地面泛出泥土味,山裏鳥雀啾鳴,萬物被雨水沖刷幹凈,露出煥然一新的氣象來。

積水沿著帳檐滴滴答答地落,唐荼荼伸出手,扯了扯帳布,帳頂上的積水立刻嘩啦啦往下淌,水珠迸濺,打了她一臉。

“哎呀,姑娘抖這簾子幹什麽呀?這不是閑得慌麽!”

芳草剛從河邊打水回來,正好這一幕撞入眼,她連忙招喚了聲:“快回來洗把臉。”

芳草再一瞧,姑娘穿著這麽件肥肥大大的無袖褂子,就敢在帳簾前探腦袋了,真是不知道說她什麽好。

“小點聲,她們都睡著呢。”唐荼荼笑出八顆整齊的大白牙,抹了把臉上的水,隨她進去了。

母親和胡嬤嬤幾人剛睡下不久,珠珠貪覺,睡得四仰八叉的,打著輕鼾,呼休休、呼休休的。

唐荼荼身邊沒個傳信的人,周圍人多眼雜,她不敢貿然召喚影衛,她太想知道這一夜外頭怎麽樣了,趁著全家人睡覺的空當,正方便溜。

剛擡腳。

“姑娘又要去哪?!”芳草瞪直了眼。

這大丫頭戰戰兢兢了兩天,眼下怕吵醒夫人,聲兒都不敢吐實了,以氣音喝了一聲。

唐荼荼攤開自己的五指:“我去找個大夫看看手,有點疼。”

這話半是借口半是真的,她昨天拉弩時,虎口那塊軟肉被粗糙的絞軸磨破了皮。這點小毛病放平時,唐荼荼瞧都懶得多瞧一眼,拿點膏藥隨便抹抹的事兒。

放眼下卻好使。

“奴婢瞧瞧。”

芳草抓著她指尖看了看,白凈掌心上那一片紅腫顯眼得很,其間還有細細血絲,想想都疼得慌。芳草抿起嘴,老氣橫秋地嘆口氣,跟著出來了。

出了這片營帳區,人聲喧嘩才入耳,南苑裏根本沒唐荼荼想得那麽安寧,尤其校場方向,隔著一裏地,都能看見那頭的忙亂。

果然還是出事了。

唐荼荼眉拉下來了,帶著芳草往那頭趕。

昨夜大火封墻,許多精射手都被截留在山裏了,雖說聽著了號角聲引路,可沒幾支隊伍敢天黑後在林中亂走,各尋了地方紮營一夜,到天亮後才下山來。

受了傷又捱了雨,光唐荼荼這一路走過去,就碰見了好幾個高熱病人,全燒得臉色通紅,坐在車上闔著眼睛假寐。

林中的傷員不停往外送,不知是受了唐荼荼啟發,還有另有太醫吩咐過了,救出來的傷員全躺在板車上,衛兵們拉著車,健步如飛地跑在大路上。

騎射從來少不了磕磕碰碰,可這回的傷員尤其多。校場上臨時把一間公署院辟出來當救護所了,大紅色兒旌旗上寫了個“急”字,掛在墻上,雨棚子下還立了一塊告示欄。

唐荼荼走近去看,告示上寫著“重傷患交於此,輕傷入內尋醫士,死者送入盡間殯房,留下名碟”。

寫著“急”字的這間,應該是類似於急救室的地方。

“讓開讓開——!”

後頭有衛兵叫嚷著,拉著一輛板車沖過來,剛下過雨的地面濕滑,那拉車的衛兵避讓不及,差點撞唐荼荼身上。

唐荼荼忙貼住墻,給人家讓道。

她躲得及時,卻仍是被旁邊指揮的校尉吼了一聲:“閑雜人在這兒幹什麽!哪家小姐這麽不懂事!”

“是我莽撞了。”

唐荼荼道了聲錯,立刻帶著芳草走,不敢再擋人家的路。她兜了半圈,避開這間急救房,從東頭僻靜的那條路又進了這個院兒。

公署院面闊九間,“盡間”是最邊上兩間房的意思,西頭盡間取作急救房,東頭這間臨時辟了個冰屋出來,存放屍體。

後頭又有推車轆轆行來,上頭躺了個死人,一塊麻布蓋住頭臉,只露出了被畜牲咬爛的手腳,薄薄的皮質臂甲上全是動物齒痕。

那衛兵推開盡間的門,屋裏頭的冰氣似霧般飄出來,他抱起屍體送進去了,姿勢一變,蓋住屍體頭臉的布也掉了下來。

唐荼荼瞳孔略略一縮,別開了目光。

芳草從沒見過死人,臉色再維持不住了,牙齒抖得格格作響:“……咱們走吧,姑娘不怕麽?”

“我再看看,你去外邊等我罷。”唐荼荼心不在焉應了聲,不說怕,也不說不怕。

她戴了頂帷帽,並不怕人認出來。這一排屋舍,唐荼荼挨門走了一趟,送到這幾間屋裏的傷患都是小傷小病,也做了簡單的科室區分。

比如分了動物撕咬包紮縫合、跌打扭挫正骨理筋、腸辟下痢幾科,還有吸了太多煙塵導致呼吸不暢,需要止咳平喘的。

每間房裏坐了兩名醫士,幾個醫女藥童幫忙打著下手,全都一宿沒合眼了,撐著精神給人診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