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華瓊咳了聲,重新撐起一個為娘的派頭來,這回,話說得勉強像了樣。

“遠香近臭,你倆住得遠點,娘還會想念想念。要是天天住我眼皮子底下,這個張嘴要吃要喝,那個讀書要上下打點,裏裏外外花用多少,寒冬酷暑怎麽安排,前院後院的奴仆哪個得力、哪個奸猾……光是想想這些我就頭疼,成什麽家呀?”

華瓊仰頭望著天:“娘想做的事還沒做完呢,留不出心思來操心後宅瑣事,要我定下心來圍著別人轉,可比要我命還難。”

——那您當初怎麽就看上我爹,成了家,還生兒育女了呢?

唐荼荼想問,話到嘴邊覺出不妥,她這芯子也不是人家閨女,哪裏來的底氣問這私事?只能把話咽回去。

她看著華瓊,絲毫瞧不出這是一位三十好幾的婦人。

這漂亮的女人靠在飛來椅上,翹著腳坐著,分明穿的不是什麽好看衣裳,頭上除了那根釵作綰發用,發間、耳垂、腕底再瞧不見別的首飾了,手裏還拿著把草編的蒲扇,比人腦袋還大,一言不合就照著兒子腦袋拍。

渾身上下跟端莊都沾不上邊。

可她坐在那兒,就是雍容富貴的一幅美人圖,周身韻味渾然天成。

這一瞬,唐荼荼忽然想起之前哥哥對娘的評價來,哥哥說:娘活得太灑脫了,行事自然荒誕。

眼下對著人,再想想,這荒誕實在是妙。

唐厚孜這才知道自己想錯了,悻悻坐回去:“噢……那就好,左右您別委屈了自己,我都荼荼都曉得道理的。”

唐厚孜心裏的愧疚淡了點,委屈又多了些。

以前住在老宅,家裏人多,他跟堂弟妹們總在一塊玩耍。孩子臉,六月天,說變就變,玩得翻臉了,弟妹們總要漏出點叔嬸房裏的小話來,諸如“你娘不要你,嫌你是拖累”之類的。

——原來,連拖累也算不上嗎?

唐厚孜止住思緒不再想,費了好一會兒工夫才開解好自己,到了戌末,他也困得去睡了。

華瓊領著荼荼回了自己的臥房,讓人熱水準備洗漱。

“這是茯苓薄荷熬膏和馬尾牙刷,刷牙用的。柳枝嚼著費牙,但這馬尾毛也沒多好用,你將就使使吧,總比手指幹凈。”

時下人們清潔牙齒,多是晨嚼齒木——取一截短短的柳枝咬開,把裏邊的白芯子咬出分叉的碎絲來,用這些木質纖維在牙齒上磨蹭,刷不幹凈不說,還很容易劃傷牙齦。

唐荼荼這半年一直是濃茶漱口、手指蘸熬膏洗牙。這熬膏倒是常見,市場上多得很,家裏用的也都是這個。

可看見這馬尾牙刷,唐荼荼眼睛卻亮了:“這是哪兒來的?!”

這牙刷還真不是華瓊自己做的,華瓊並不慌,說:“西市這邊的鋪子好些都賣,幾家藥鋪裏也有,是鄉間百姓鼓搗出來的。只是在你們官家裏頭不時興,都嫌畜牲毛發臟。你要是想要,娘回頭給你裝一袋子拿回去用。”

水溫正適宜,唐荼荼洗完手臉,泡完腳,就爬上床滾到了裏側。

華瓊換了身鴨卵青色的寢衣,給荼荼也拿了一身,二人年紀相差大,她的衣裳,唐荼荼穿上還寬松許多。

皮膚上的觸感愉悅,這寢衣是蠶絲織就的,輕軟柔滑,也不貼身,松松垮垮地穿著就能上床。

床很大,約莫有半丈寬,被褥是軟的,床帳也厚實,枕頭裏邊不知是什麽芯子,任你左右怎麽翻身,底下都像有兩只手似的托著腦袋,怎麽枕都舒服。

別說是穿越來盛朝後,就是上輩子在基地最好的睡艙裏,唐荼荼也沒享受過這樣的舒服。在她心裏紮了十年根的“勤儉樸素”和這短短片刻的“享樂主義”交戰了一會兒,居然沒爭出個勝負來。

她見華瓊半天沒上床,直起身,坐到床邊去看。

華瓊坐在妝鏡前,拆了發釵,盤起的頭發大散開,正仔仔細細地抹臉。她妝奩上擺了好幾個罐子,裏邊裝著不同的乳膏,眼角眉梢,她都細致地塗過去,手與脖頸也沒有放過。

抹完了,華瓊又捧了面小銅鏡,湊近照了照。

唐夫人也愛抹這些,只是保養得遠遠沒她這麽細致,也沒這麽多的種類,最常用的是一罐子叫“雪肌玉潤膏”的東西。

冬天的時候怕皸了臉,唐荼荼和珠珠也都有,一上臉,油汪汪的一片,滋潤倒是滋潤,可頂著一臉油也難受,沒有華瓊這麽熨帖。

那玉潤膏還貴得離譜,一小罐二兩銀子,比外邊的胭脂、妝粉、眉黛,要貴許多。

從鏡子裏看見閨女大睜著眼睛望著她,華瓊有點不自在,把鏡子倒扣了蓋住。

“你可別笑話娘,婦人都愛美,總愛鼓搗這身皮肉,娘自然也不例外。”

說到這兒,華瓊又想起一件趣事:“上回,娘去和海昌坊的大掌櫃談生意,他家掌櫃一瞧見我,眼睛一亮,開門見山地說他自己早年喪偶,家無侍妾,問我有沒有伴兒,不如搭夥過過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