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鄉試是整個六月最大的事,自貢院鎖門後,整個京城就安靜了許多。東門、南門,清早開城門時不得鳴鼓,夜裏虞部也不敢再試驗花炮了,尤其是城東南這一大片,不得夜宴不得歌舞。

上邊言出法隨,底下的官員總是要緊著皮層層加碼的,滿大街都貼了告示,叫貢院方圓五裏內禁止喧嘩,尋釁滋事、打架鬥毆更不行,不論誰對誰錯,通通先扔牢裏去。

安業坊恰恰好地被劃在了五裏之內,東市早中晚也不讓敲鐘了,唐荼荼連著兩天沒聽著鐘聲,早上和午覺都起得遲了,有點煩。

她心裏腹誹,五裏,隔了半個城,就算拿著加農炮轟午門,城東南的貢院都不一定能聽著,這麽著緊做什麽。

太陽大升起時,唐荼荼才板著張臉進了飯廳。

唐夫人愕然一瞧,立馬猜著了原因,笑道:“偶爾起得遲點怕什麽,小姑娘家都貪覺,天天早起,就難長個兒了。娘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啊,也是要睡到日上三竿的。”

“知道啦。”唐荼荼應了一聲,卻並不怎麽信。

大人們總愛拿“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這句式忽悠小孩,上回唐夫人訓珠珠,還信誓旦旦說“娘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天天早上起來給全家人做飯,誰像你,一覺睡到大晌午”。

呵,兩邊忽悠。

她情緒一向淡,心裏腹誹什麽,臉上也不顯,唐夫人絲毫沒察覺,與荼荼一起用過了早飯,各自回院裏乘涼了。

臨近大暑,就入了三伏天裏的初伏,熱辣辣的太陽炙烤著大地。早上巳時以後,街上就熱得出不去了。

京城坊市街道不寬,坊墻都是光禿禿的白墻,走在城中,也幾乎沒有樹影遮陰。內城,尤其中城十二坊裏,是極少看到樹的,這片地界緊鄰著皇宮和各機密要衙,樹影裏可能會藏人,有窺探機密之嫌。

去哪兒都沒個蔭涼,唐荼荼又苦夏,隨便出門走走,回來就跟水裏撈出來的一樣了。

她也不難為自己,便坐在院裏的老榕樹下,舒舒服服看起書來,還從前院的老管家那兒借了張躺椅,面朝太陽背朝樹蔭,太陽把腿腳曬得暖暖和和的。

天兒太熱,唐珠珠幾個小姐妹也都不來找她玩了,珠珠只好在院裏蕩蕩秋千。

她自己腿短,坐上去,腳跟就夠不著地,每當秋千慢下來,就軟噠噠地哼唧一聲:“姐——”

唐荼荼懶洋洋地擡起胳膊,給她推兩下。

沒人陪著一起玩,唐珠珠蕩了一會兒就覺得無趣了,搬了個小凳坐到旁邊,“姐,你看什麽呢?”

唐荼荼:“書。”

眼瞅著珠珠要鬧她了,唐荼荼忙折了一根樹枝,在地上畫了兩幅簡筆畫,又哄她安分了一會兒,提前體驗到了帶孩子的心累。

二殿下送來的那半套《太平禦覽》總共二十本,唐荼荼兩天一本,邊看書邊認字,已經看完了三本了。

這一箱子書,每本講的都是不同內容,涵蓋了花鳥蟲魚、吃喝器用、儒墨道法、珍奇古玩……門門不缺樣樣有。

書編得並不晦澀,大概隨便拎個童生出來都能讀得懂,可文法習慣與後世大有不同,又有好多生僻字,唐荼荼看得吃力。

她摸著書頁,只覺裝訂精致,比外邊書鋪裏的藏書質量要好許多,版印清晰,紙張薄透又有韌性,不怕輕拉輕扯。

卻明顯是一套舊書了,上頭做了些標記,標記不多,只在最最重要的篇章側棱上抹一道淺淺的墨,書裏一些精彩句子,旁邊也會畫個小小的圈,往往三五頁裏才有一個標記,整本書都沒個折痕,一看便知這書主是愛書之人。

每本書的扉頁上都蓋著個一寸長方的小印,字體是古隸字,筆畫圓圓的,唐荼荼一個字也認不出。

她指著那章,問牧先生是什麽字。

“這四字是——雅賊藏本。”

牧先生搖頭失笑:“這是一枚藏書印,這‘雅賊’說的是眼尖耳聰的借書賊,朋友近鄰誰家買了什麽書,借書賊都知道,看書必借、借書必不還。在我們文社裏頭,誰借完書就不見影兒了,我們便笑斥一聲‘雅賊’!——這印章以雅賊入名,哈哈,倒是個不拘俗禮的先生。”

牧掛書又細瞧那枚印:“這字筆法奇縱,刀法嫻雅,刻制精妙,明顯出自篆刻大家。”

刻工好與壞的,與唐荼荼關系不大,她只在意:“這雅賊,是不是什麽大儒或學官的名號?”

牧先生琢磨了會兒:“想來不是,這印名生僻,從沒見過。能收藏得了半套《太平禦覽》的,不是大文家,便是大書坊,京城有名的書坊書齋,我都去過,沒有哪家以‘雅賊’入印。興許是哪位愛書的老先生吧,藏書在家裏,蓋個印兒自得其樂。”

牧先生平時並不是個話簍子,可一旦說起書和作學問的事兒,他就停不住嘴了,尤其是個書癡,蹲在書箱前一本一本拿起來看了看書目,言語間滿滿的艷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