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從斜廊有一條岔路通往杏花廳,不算長,寧晏步子卻怎麽都邁不開。

燕翎就看著自己的小妻子,低垂著眸眼,慢吞吞挪過來,她衣擺因奔波沾了些枯葉粉塵,底下的邊花也粘到一處,神色是茫然而孱弱的,仿佛經不起任何風吹雨淋。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寧晏如此狼狽,而她現在每一個無力的眼神,每一道遲疑的腳步,每一抹虛弱的喘息,都像在生生地抽他的臉。

燕翎閉了閉眼,在她快到過來的档口,啞聲吩咐,

“你著了寒,先回後院泡了熱水浴,我換了衣裳來明熙堂等你。”

寧晏如釋重負地笑了笑,朝他屈膝,“謝世子爺...”然後撐著丫鬟的胳膊,快步往明熙堂去。

她大約猜到燕翎為何等在此處,她今日午膳借口離席,在旁人眼裏是對戚家不滿,令侯夫人沒面子,偏生又回來的這麽晚,燕翎定是來興師問罪的,寧晏一時還沒想好怎麽跟燕翎交待,是以趕著沐浴的機會,好好做一番思量。

寧晏花了整整半個時辰,又將頭發梳洗絞幹,喝了紅糖姜茶熨帖了冰冷的身子,換了舒舒服服的家常厚褙子方才出來,燕翎已經在東次間等候多時。

東墻下那座蘇繡花鳥紫檀座屏前,燕翎還是那身黑青的直裰,面容冷雋,修長的手指輕輕撥動青花瓷茶盞的手柄,目光不知凝在何處一動未動。

聽到響動,轉眸望過來,寧晏一身粉白的褙子,亭亭綽約。

他就這麽看著那張堪稱絕色的容,她神情仿佛與平日不同,沒有了小心翼翼,沒有了溫柔小意,就像是褪去了一層光鮮外衣的珍珠,流露出她本來的面目,神情是冷靜而淡漠的。

燕翎忽然在萬千淤堵的情緒中尋到了一絲僥幸,不幸中的萬幸,她終於可以褪去那一層保護色,坦誠地跟他交流。

這是好事。

“坐...”

隔著一張四方的高足桌案,寧晏在他對面坐了下來,待燕翎身子轉過來面對她時,她也將雙膝挪了挪,明靜地坐在那裏,雙手交合搭在桌沿,目光落在他胸前的衣襟,直言道,

“世子有話,不妨明說。”

很好,他也不打算拐彎抹角。

“明宴樓是你的?”

寧晏眼睫顫了一下,原來他等在這裏,是發現了明宴樓的事,她很快鎮靜下來,頷首,

“是...”

“出了事?”

“沒錯...”

屋子裏靜了一下,燕翎沒有立即開口,他將整個茶盞握在掌心,漆黑的眸眼定在她那雙漂亮的瞳仁裏,拖著長音問,

“為什麽去找你表哥?”

寧晏怔了一下,手從桌沿滑了下來,心底湧現一片木然,繃緊的那根弦也一下斷掉了。她沒料到燕翎已知曉一切,且一來便直擊要害,一個連她自己都沒能想明白的要害。

她愣住,不知該如何回答。

她總不能告訴燕翎,她從頭至尾就沒想過要找他,與其說真話傷了這份本就如履薄冰的夫妻感情,還不如找個能說服他的借口。

只是,燕翎並沒有等她太久,緊接著便追問,

“你找一個外人也不找我這個丈夫,是何緣故?你想沒想過,我與你表兄,到底誰是外人?”

寧晏聽了這話,霍然擡起眸,立即在萬千紛雜的亂麻中,牽到了一絲線頭,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勾勾看著他,反問,

“你護著戚無雙的時候,可想過,到底我是外人,還是她是外人?”

燕翎聞言,呼吸倏忽凝住。

所以,她寧可求人也不尋他,是因為嘔著氣?

這一瞬間,他胸口淤堵的難過與疑慮通通被洗刷幹凈,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難以言喻的愧疚與無奈。

那張棱角分明的容,漸漸的褪去鋒利,唇角化開一個苦笑的弧度,閉了閉眼,長長喟嘆一聲,服氣道,“我明白了。”

“我自十二歲去了邊關,入戚侯麾下,林林總總加起來有五年之久。當時侯夫人闔家就在雍州,每每我與無忌回營,侯夫人都要親自燒上幾個好菜,備上小酒,對我噓寒問暖。冬日裏的棉服棉襪,夏日的短卦輕履,只要無忌有的,我都有,那四五年,侯夫人就如我半個母親,無微不至照顧我....”

在他心裏,戚侯是他恩師,無忌是他親兄弟,而侯夫人更是一位和藹可親的長輩,就連少小一塊騎馬狩獵的燕無雙,也有幾分親情在裏頭。

他與戚家的情分,不全然是因當年他傷了無忌一條腿,更多的是相濡以沫的恩情。

他虧欠戚家良多。

所以,今日在看到寧晏與戚無雙懟嘴,他下意識是反感的,一面不喜戚無雙的愚蠢,在自己母親壽宴上惹事,一面責怪妻子不該針鋒相對,該要退讓一步,當時他心裏想,無論寧晏對與錯,她都不該當著那麽多人的面給侯夫人難堪。

如今細細回想,在他潛意識中,著實是將熟悉親近的侯夫人看得比寧晏更重要,為了保住侯夫人面子,而枉顧了寧晏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