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由於下山遊歷是個人的工夫,所以也無需等待他人。別過師尊,卿舟雪去主峰報了一聲,便拿著清霜劍,一身孑然地下了山。

這路行到一半,竟遇上了阮明珠。那家夥側頭對她笑道,“果然是我們這一批的弟子都被打發出門了。你就這樣下山啦,雲師叔想你不想?”

卿舟雪輕輕搖了搖頭。師尊的心思她猜不太準,不過雲舒塵活了這般年月,與另一個人暫別幾月份,換做任何人,心中應該也談不上想念。

思及此處,她的目光還是低下來。對於自己而言,驟然告別生活了十四年的地盤,還要出去這般久,屬實算不上情願。於是她隨口問阮明珠,“那你的師尊覺得如何?”

阮明珠道:“他?他巴不得把我從峰上丟出來,這下估計要大開幾壇好酒慶祝。”

卿舟雪從她臉上看不出半點失意,反而是一臉明媚,疑惑道:“那你為何這般高興?”

“峰上就那麽幾個師兄師姐,瞧著也膩了,又不能光明正大下山。這下可好——”她對著天空比了個手勢,“天地廣闊,都是我的了!”

此刻兩人正走到分岔口,就此別過,各挑了一條分道揚鑣。

卿舟雪看著阮師妹一路腳尖點地,竄得極快,興致勃勃,一身燦爛的衣裳如紅霞隱退,很快就瞧不見了。

她摸著自己的劍,邊走邊想,阮師妹的師尊嫌棄她,她怎麽就半點不難受?

拐過一道彎,她偶然念起師尊對自己冷淡一些的時候,這樣隨便想想,心裏就很不是滋味了。

這樣一比較,她應當是把雲舒塵放得更重一些。

而更重一些,這便是愛慕了麽?

卿舟雪不能確定,但她直覺這相當重要,她想要弄明白。

*

去往人間遊歷,還另有一套規矩,那便是不得使用法術。倘若一定要用,也只能用於自己身上,不能用此更改凡人命數。於是卿舟雪相當規矩地慢慢走下了山,權把清霜劍當個擺設。

人間的戰火將將熄滅,聽聞是改朝換代了。

但她潔白的衣裙掃過之處,仍然布滿著貧窮、饑餓。

卿舟雪見過兩次難民的模樣,雖是瘦削可怖,但那尚有一口氣在,而現如今她雙目所視之中,滾裹成灰的塵泥之中,七零八落的幾塊骸骨,混在太初境結界邊際,緘默而無聲。

猶記得上次向師尊請教何為“愛人”,師尊說這二字實在過於宏大,三言兩語很難說得清。

對於道門而言,天下生靈自有繁衍生滅法則,修道之人順其自然,養護天性,興許這是一種愛。

對於行走江湖的俠客而言,快意恩仇,幫扶弱小,興許也是一種愛。

倘如為人者高居廟堂,運籌帷幄,舍小命而救大體,也該當屬聖人之愛才是。

可其中諸多愛因,當源之於情——許許多多種,或悲憫,或痛惜,掙紮,義憤填膺,這是人之常情,也是人的可貴之處。

對於此,卿舟雪感覺不到痛,她只能在心底覺出一片大雪落下,天地無垠的茫茫。

她走過邊境,又走過了幾重山水,來到了附近的一方小鎮上。

戰火剛剛燒過,這才安定下來,街道上並不熱鬧,只零星的幾個小攤。地面上似有火焰炙燒過的痕跡。

此刻淅淅瀝瀝下了一陣雨,天邊泛著的是鴨蛋青。

卿舟雪拿出納戒中一把白絹竹骨傘,這並非尋常的傘,實則是一件可以擋下化神期修士一擊的法器,隨手一遮便風雨不侵。雲舒塵在她出門之前遞給她,尚打趣道:“曉看天色暮看雲,省的淋了自己。”

原來師尊看天象也挺準的。

她撐著白傘走過一道小巷,這一場雨勢較大,劈裏啪啦澆下來,打得人頗有些吃力。卿舟雪橫豎也不急著趕路,便與幾人一起躲在伸出的一個屋檐角下,靜默地等雨停。

這一角屋檐下,除卻她,還擠了大娘大爺,三兩個小孩,趕路的書生,賣花的姑娘。

兩個老家夥不知拌的是什麽嘴,大爺門牙漏出來的風在雨聲中仍然頗有生命力。小孩們相互挨著,掛著的鼻涕差點蹭上卿舟雪的衣袖,好在被她及時且默默地抽回來。書生和賣花的姑娘搖頭晃腦地談著,內容聽來酸腐至極,相當掉牙。那姑娘掩著口鼻,笑些什麽。

“姑娘下雨天賣花,這一帶才安定下來,來往的人少,似是有些可惜。”

“可花期又不等這些,該開時便開了。”她皺著鼻子笑了笑,“又能怎麽辦呢?”

入夏的雨水來如猛虎,去如抽絲。

眨眼的工夫,烏雲散開,又彌漫出金光。

卿舟雪走出屋檐,自雨水打過的泥土腥氣間,嗅到了馥郁的梔子花香。

她一扭頭,那賣花的姑娘已經搬了小馬紮,坐在巷口。濕氣與花香混合成相當充沛的生命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