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帶我去

馮玉貞幾乎算得上蓬頭散發,青絲松松垂落肩頭,瘦瘠的背拱起一條繃緊的、顫抖的曲線,叫崔凈空裹挾在懷裏。她拿手去推他的肩膀,繼而捶打起來,泣聲慢慢大了:“都怨你……安安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活不下去了!”

崔凈空任她打,馮玉貞一雙手把他的衣襟都揪扯得有些淩亂,他把人不顧抗拒抱到腿上,指節揩去她的淚花。

男人面色沉郁,被她埋怨時一聲不吭,唯獨聽到女人最後那句話時蹙起墨眉,他的心跟停擺了一瞬似的。

崔凈空自身所歷盡的險絕之境無數,他半日之前方才從刀光劍影中突出重圍,身上覆有深深淺淺、有些足以危及性命的疤痕。死在他手下的人更是不可計數,他從前把奪人性命當樂趣,可這些都比不過馮玉貞這半句話。

只要略一想馮玉貞無聲無息地躺在那兒,白布蒙著頭面,同她素凈的面容一樣白,心膽便宛若被剖開似的痛楚。

他摟緊她,生怕懷裏溫熱的軀體變得和他手下亡魂似的僵冷,這折磨的不是馮玉貞,反倒把他弄得慌了神,他道:“別這麽說……”

他的聲音太輕,沉浸在悲痛裏的馮玉貞聽不到耳朵裏。她哭得累了,又整夜未眠,耗光了殘存的氣力,很快便疲倦了。

崔凈空將人放平躺到床上,扯過被角蓋住腰腹,馮玉貞卻側轉過身,對著床內,不去看他。崔凈空欲伸出摸她發頂的手只得頓滯在半空。半晌後他道:“你先睡一會兒。”

崔凈空揀起地上的馬鞭,輕步走出屋子,將房門合上的片刻,他轉過腳,李疇趕忙迎上前道:“主子,我命人去燒水做早膳,您修整修整罷。”

天已大白,崔凈空自嶺南接到急報,只來得及卸下甲胄,騎裝上沾染的血汙分不清是自己還是旁人的,滿身狼藉。崔凈空沉寂片刻,望著院中那棵枝葉葳蕤的枇杷樹,古井無波似的語調:“找著人了?”

李疇將頭一點,心裏也有了些底氣:“主子放心,查到書院西面的山林裏,有個獵戶說是昨日黃昏時於山腳下撞見幾個生面孔,同我們先前追到半截的線索吻合,已經調人過去摸查了。”

按理說這無疑是難得的好消息了,崔凈空卻沒有應聲,李疇擡頭謹慎地一瞟,看到這張俊美的臉上遍布陰冷、猙獰的神色,好似披著人皮的惡鬼,頓感骨寒毛豎。

“加快去找,有了音信便趕緊遞回,叫她安心些。”

李疇低眉順眼道:“是。”

他辦事很得力,崔凈空扭過身,朝偏房走去,嘴上吩咐道:“我去換一身衣服,你先將灶台燒柴熱起來,我給她煨一碗米粥。”

李疇“誒呦”了一聲,手忙腳亂接過他拋過來的馬鞭,急忙道:“主子您披霜帶露一整夜,很是辛勞,奴才早叫廚子候著,只是不知您同夫人何時出來,這才沒有提前辦。”

可崔凈空不聽,只是輕飄飄朝他瞥一眼:“照我的意思辦。”

李疇住了口,不敢不聽,總歸這位爺也不是頭一次親自動手了,只得順著他去東廚生火。

崔凈空端著碗,推門進來,馮玉貞還是之前他擺弄的姿勢,聽到門開闔的響聲,一動也不動。

他知道馮玉貞沒有睡著,將碗放在桌上,坐到床沿,挨在她的身邊,俄而道:“起來吃些東西罷,別餓壞了自己。”

馮玉貞意外的順從,她支著褥子從床上坐起,卻不去接他手裏的碗,而是仔仔細細地端詳著眼前的人。

崔凈空並未沐浴,只是拿濕布擦拭一遍,換上了一身幹凈衣衫。或許是察覺到了她的視線,他斂眸,眼睫便蔭蔽出兩片哀憐的青色暗影。

望著這張清雋的面容,馮玉貞忽而平靜道:“我不想看見你。”

崔凈空面色不改:“好,你喝完我便出去。”馮玉貞接過那碗粥,不用湯匙,仰頭灌下去兩口,便識出了這粥同先前李疇送來的醒酒湯味道極為相似。

她停下動作,兩手捧住碗,擱在膝頭,並沒有擡頭看他:“這是你做的?”

“是,可是不合你的意?”

馮玉貞搖搖頭,她好似想說什麽,可是嘴唇囁嚅,吐不出半個音兒來,眼睛酸脹,崔凈空看見有幾滴淚珠掉在那半碗粥裏,她拿手抹去,更多的眼淚卻滔滔流下來。

崔凈空將碗擱在桌上,走回她身邊,馮玉貞仰頭望著他,淚水撲簌簌地下墜,她嗓音微顫,趨於哽咽,無助地將面頰偎在他身上:“空哥兒,我知道不能全怪你,可是我,可是我也不知道該怨誰……我心裏痛得厲害……”

他撫著女人的長發,一下接著一下,輕聲道:“不,的確怪我,倘若這樣你好受些。”

他實則一直清楚,馮玉貞是個老實本分過日子的女人,倘若中途沒有他插進來,她同喜安兩個人大抵會一直住在那個江南小鎮,生老病死、嫁娶喪葬都不挪窩,安康而祥和地度過余生,是他將她們攪進了這攤渾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