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油紙傘

踩著七月的尾巴,崔凈空出入鐘濟德書房的情況也愈發平常。崔凈空去歲才過了院試,照常理來講,理應讓他緩個三年,等下次鄉試再去才算穩妥。

然而崔凈空從不受此類“常理”的桎梏,八月便要啟程,先前一個月他無故曠了至少三天的課,到緊要關頭,鐘濟德也不敢再叫他跪或者挨板子了。

鐘濟德與崔凈空一坐一立,凡他所問,對方無不對答如流、進退有度,可看出平日用功之深,引得他不禁摸著胡子連連點頭。

倘若那年他在京城時,手下也有這樣堪用的門生,何故淪落至此?

書房裏有來有回的問答聲音逐漸消減下來,俄而,傳來一聲長籲:“今年秋闈,我已沒什麽好教你的了。”

須發零落的鐘夫子起身,拄拐踱步至窗欞旁,其上雕刻成了仙桃葫蘆之類的花紋,寓意長壽有福。

從這些繁復圓潤的紋路縫隙間望出去,一層蒙蒙的細雨籠著青翠的黔山,收回近處,雨打在窗外那顆蔥蘢的桂樹上,那些枯瘦蜷曲的黃葉便淒愴打旋落下。

他泛黃的眼珠木木注視,一盞茶後方才回頭,崔凈空還在原地站立,腳都沒有動一下,目光恭敬地向下看,神情如常。

鐘濟德驀然回憶起幾個月前被送走的三女兒鐘蕓,同那天對峙的頹態相比,她臨近要走,反而沒多少崩潰或者傷感之情。

她坐在轎子裏,掀起帷裳一角,意味深長道:“父親欲驅虎吞狼,唯恐一時不慎,不知這漸長的虎害有朝一日是否會猛於狼害,最後吞吃了自己呢?”

這一語道破了鐘濟德愈發凝重的憂慮,兼之歷來頑劣的小兒子自他姐姐離開後一改往常的不學無術,看起來很有三分發奮念書的勁頭。

只是他到底資質同崔凈空相差甚遠,此次鄉試也鬧著要去,美其名曰先行適應。

可鐘昌勛到底是同他血脈相連的親兒子,哪怕是塊開花的朽木,也要比崔凈空這個互相防備的學生來得值得信任。

想起鐘昌勛那日同他密謀的事,鐘濟德不由握緊了手裏的拐杖。他對青年道:“下雨了,可帶了蓑笠?不若拿上門口的羅傘罷。”

崔凈空對其拱手道:“多謝夫子。”

他拿傘回到學堂,等到散學,都沒幾個人湊到過他身旁。

大多數人礙於鐘昌勛在後面惡狠狠盯著,連崔凈空的桌子都不敢挨。不過等散學走出書堂,便又好似若無其事地圍上來,殷殷向他打探夫子每日都在書房裏同他暗自傳授過什麽獨到的絕學。

如若往常,崔凈空是給他們從指縫裏漏一點出來,只需要丁點無關緊要的內容,這些平時個個眼高於頂的“讀書人”便像是爭相咬鉤的魚,急切的面容很有幾分滑稽,足夠他們對自己感恩戴德,何樂而不為呢?

可今天他沒這個興致,只冷掃一眼,不搭腔,把人都凍得自覺沒趣,怏怏走了。崔凈空漠不關心,他踏出鐘府時細雨霏霏,撐開羅傘往回走。

風驟雨急,走到半途,卻見不遠處的村口立著一個影影綽綽的纖細人影。腳下停滯一瞬,崔凈空隨手把羅傘丟擲到一旁的草叢深處。

他原地呆立片刻,兩肩很快便被打濕,衣料呈現出絲絲縷縷的濕痕,臉上也往下緩緩淌水,如此才向她走過去。

崔凈空大概是想維持一些雨中漫步、氣定神閑的姿態,可是不成,腳有些不聽使喚,隨著加快的腳步,藏在雨霧裏的人影也漸漸撥雲見日。

先見裹在寬松的梅染布裙內的腿和腰身,馮玉貞總愛穿這種暗無光澤的衣料,像是為了符合她寡婦的身份。

但崔凈空想,日後他總歸要讓寡嫂穿兩身鮮亮顏色的,她生得白,身子也瘦,比他大的那兩歲不免有些濫竽充數,為何不想那些在他面前花枝招展的女子一樣穿粉藕色呢——他想看。

視線上移,一把青色油紙傘遮住了半身,打傘的人似有所感,她側身,將傾斜的傘往後一正,順著傘面一串串連珠的雨水滑落,那雙好似也含著水霧的杏眼便透過疏疏的雨幕,徑直迎上來。

馮玉貞的眉眼間尚有些猶豫,要不要繼續往前走去找他。她本想就在家照舊等著,可雨勢變大,又不忍見他濕淋淋回來,不日便要啟程去秋闈,如今是萬萬生不起病的。

看見出現在前方的青年果不其然就這麽站在雨裏淋著,她趕忙快走過去,將撐著的傘斜到他頭頂,把另一只手裏握著的油紙傘順勢遞給他:“我怕你淋雨,所以來送傘的。”

這兩把傘都是早前鎮上兩人一塊買的,崔凈空接過,卻沒有撐開,而是伸手攥住她捏著的竹傘柄,略微往上一提,從她手裏輕巧搶過來。

他比馮玉貞高半頭,兩人撐著一把,剛好都能收納進傘面下。

崔凈空泰然自若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