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番外.系我一生心

楚奕之第一次見到容華公主的時候, 是在一次常明帝舉辦的宮宴裏。

為他帶路的宮女被其他妃子叫走, 許是看他年紀不過舞象之年,心中略有輕視。那宮女不敢得罪妃子,便指了一個方向讓他自行前往。那時的楚奕之雖是名門望族的繼承人,卻早已養成了君子心性, 很是體諒宮女的不易, 便自行退讓了一步。

卻沒料到, 這一時的退讓,竟讓自己迷了路。

楚奕之心中很是無奈,深宮庭院, 廊腰縵回,其復雜的程度堪比皇陵, 無人帶路又怎能找到正確的出路?陛下設下的宮宴,遲到還不如不去,免得禦前失儀, 可四處亂走卻又可能會驚擾了宮中的貴人, 實在叫人為難。

那時分花拂柳而來的楚奕之, 遇見了豆蔻年華、尚未及笄的大公主。

身為常明帝的長女,她那時還尚未有“容華”之名, 對於皇帝來說, 她是個討喜卻無甚用處的公主, 對於朝臣而言, 她不過是未來可供兩國友好往來的犧牲品。若說她有何處不同於其他的公主?大抵是她生了一張堪稱國色天香的臉蛋, 尚未長成, 卻已壓過後宮粉黛三千。

楚奕之遇見她時,她正站在一棵樹下,垂頭望著水中的明月,容色淡淡,無甚悲喜。

那些宮廷內闌珊的燈火、推杯換盞的浮華,仿佛都與她無關。她站在月朗星稀的蒼穹之下,心卻仿佛飛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她沒有注意到不遠處站了一個人,而他的眼中只剩下她。楚奕之看見她伸出手,仿佛被月色迷惑了一般,近乎魔怔地撈了一把水中的月亮。

指尖打破了平靜的水面,那漣漪在她的明眸中蕩漾,連同他的心一起,晃晃悠悠的,沒個著落的地方。

可是轉瞬之際,她似乎從鏡花水月的虛假中清醒,尚帶稚氣的面上劃過一絲明悟。那雙眼睛中柔軟的水波刹那涼熄,就如秦淮兩岸一枯一榮後薄薄的落雪,湖面結冰,天地歸寂。她甩去指尖的水珠,負手而立,眉眼卻已鐫刻上了寂寞孤獨的影。

在那一瞬間,那個單薄纖柔的少女,卻仿佛有著極為執著的意念,帶著令人動容的、一往無前的孤絕。

楚奕之無法闡明那一瞬間的驚艷。

他生平第一次對一個少女萌生了愛憐,不為才藝,不為姿容,只為了能有朝一日伸出手,撫平她眉宇間看淡塵緣的孤孑。

她永遠不會知道——她與他的婚事,是他親自向皇上求來的。

他心知皇上不可能會將公主嫁給蕭家未來的家主,卻又有著再次拔高皇室血脈的野心。士族可以嫁女,卻不可尚公主為妻,是他說服了族老,力排眾議,才得以與她結為連理,而這些,他不欲令她知曉。他只是想牽著她的手看黃昏時歸巢的倦鳥,將她眼中冰封的湖重新融化,他要看見她眼中倒映的皎皎明月,然後一同走過這些令人眷戀的脈脈流年。

可是啊,可是啊,人生若只如初見,何必秋風悲畫扇?

他斟了一杯茶,倒向面前的黃土,另一杯握在手中,淺抿一口。苦丁茶的澀意在唇齒間彌漫,苦得人舌尖發酸。世人都不愛吃這苦茶,她應當也是不喜歡的,可他卻是吃慣了。一年年,一歲歲,日子就像這杯中的倒影,茶湯澄澈,卻苦澀難咽。

自她走後,他再也不穿紅衣了。

當年常明帝暴死,昌順帝登基,他收到新帝想要誅楚家九族的消息,不顧世家風度一路馳騁,快馬加鞭地趕回華京。可他卻只看見滿地刺目的血色,他最為敬愛憧憬的曾祖沉睡在血泊之中,一柄利刃就這麽刺在他的心口。

他聽著母親與族妹的哭訴,渾渾噩噩地站在原地,一時間不知今夕是何夕。

他心中忽而翻湧著巨大的悲愴,悲痛著曾祖的死,憤恨著皇室的不仁——可還有一絲藏得極為隱秘、令他不敢細想的悲哀。

她與他,已是此生無緣。

於是,他換上了紅衣,從此也只穿紅衣——他警醒自己應當身如紅梅,莫忘初心,更不要因為對她的愛意,而忘記那一天刺目的血跡。

“楚兄,你當真的不打算追究當年的真相嗎?”

“知或不知,並不能改變什麽,澤光。”

那天,他們來到恒之幽禁容華公主的小院,就在監獄的旁邊,因為太過荒蕪偏僻,所以只有侍女兩名。幼弟告知他們,死士所說的話語都是由容華公主轉達的,是她告訴他,這樣才能讓“容華公主”得到自己應有的結局。

“我是真的很喜歡她,兄長。”尚且年幼的弟弟,眉眼天真地說著這樣的話語,他看著幼弟,卻只覺得心中空落,冷得刺心。

他想,他或許是嫉妒的,嫉妒著幼弟能夠如此堂而皇之地將愛意傾訴於眾,這是他永遠都不能做的事情。

可他沒有想到的是,推開屋門時的場景,會成為他們此生都難以釋懷的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