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桓羨的命令是讓薛稚待在枕月樓裏, 好好見識見識民間疾苦。

那些跟隨她而來的人就寸步不離地候在一旁,兩人也沒什麽敘舊的機會。師蓮央不敢多問, 直接將

人帶進了樓中。

樓中熱鬧非凡, 擠滿了各色各樣的女子與男子,肥環燕瘦,耄耋老翁與青年才子, 或摟或抱,或親或啃, 不避耳目,如鳥獸耳, 還在大廳之中便十分不雅。

耳邊則充斥著各種靡靡之音, 笙簫聒兒,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脂粉香氣。

醉生夢死、燈紅酒綠的, 一處銷金窟。

薛稚是第一回 踏入這種地方,看得心驚肉跳, 冪籬下的臉灼灼如燒。但見那些女子臉上並無不願, 又有些許不解。

師蓮央心知她必然是尷尬的,見狀便道:“還是去我屋中坐坐吧, 我叫她們來見貴人。”

一路經過各個廂房之時, 都還能聞見房中女子的嬌媚與下流的調笑,惹得薛稚面上滾燙。

跟隨師蓮央步入她房間, 師蓮央又道:“已經著人去請了,貴人稍安勿躁。”

繡房之中布置的華美,雕刻著菱花的榧木窗上垂著華麗的綃紗,桌案床具俱用金玉珠翠妝飾, 兩邊坐具之中安置著一張紫檀嵌玉小幾, 上面擺放了一只越窯青瓷細頸瓶, 還插著新買來的、新鮮帶露的玫瑰。

垂珰散佩,蘭膏明燭。房中更氤氳著一股不知名的幽幽甜香,說是哪個公侯掌珠的閨房也不為過。

師蓮央延請薛稚坐了上座,不多時,鴇母便領著一個個如花似玉、打扮艷麗的女子進入房中。一行人排作一排,略顯拘謹與不安地看著她們,再沒了方才倚欄賣笑的妖艷。

“阿姨,你先出去吧。”師蓮央微微一笑。

那鴇母應聲退下,二人在樓中的地位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師蓮央又道:“這位貴人是大理寺派來的聽冤情的,你們幾個,給貴人講講,是怎麽進這一行的吧。興許貴人大發慈善,還能放你們出去。”

她知道皇帝的用意。

他是要公主親眼見到她們這一行的悲慘,屈服於她。因為一個人要是覺得自己悲慘,多看看比她更悲慘的人,她就會自然而然地覺得自己受的那點委屈不算什麽。

她對那位君主的印象其實不錯,至少,若是生於他的治下,不必為了吃飽飯而進教坊。可惜她已經沒有回頭的機會了。既然如此,何不趁此時替姐妹們討個恩典,救她們出這牢籠?

幾名女子顯然很是信任師蓮央,聽罷,爭先恐後地在薛稚跟前跪下,訴說著自己的不易。

師蓮央無奈訓斥了聲:“急什麽,一個一個來。”

幾人這才安靜下來,按照順序由右說起。

首先開口的是個年約雙十年華、頭上梳作婦人髻式的女子,一開口,眼淚便如雨水落了下來:

“求貴人救救我吧。”

“我本是良家女子,十六歲時,父母做主將我嫁給自幼定親的男人,他說要帶我來建康做些小買賣,可不曾想,生意失敗,他便將我賣進了教坊!因為有孕,人家不收,他便一棍子將我肚子裏三個月大的孩子也打下來……”

薛稚聽得心尖一顫,連身子也跟著一陣顫抖。那女子又道:“……還好當年的教坊使心慈,將我收下了,給我治病。雖說倚欄賣笑的日子是苦了些,也總比待在那種人面獸心的禽獸身邊強……”

“貴人,求您一定為民女做主啊,民女做牛做馬也會報答您……”

婦人哭哭啼啼的,說著便在她跟前下跪磕頭。薛稚忙道:“你先起來吧。”

剩下的各個女子也都陸陸續續說了自己的身世。她們之間,有為家族所連累、沒入教坊的,也有被賣進來的,譬如丈夫,譬如父親,總之沒人是自願。

也是啊,又有誰身來就是□□呢。大約,她們也做不了自己的主。女子未嫁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一個“三從”、一個“四德”便將女子的命運框在了別人手裏,這一生,真正能掌握在自己手裏的,也許唯有自己的命。

而即使是在教坊之中,她們的日子也並不好過。那些從小便進來的,需自幼苦習技藝,琴棋書畫,吹拉彈唱,無所不學,但這些,也不過是公侯官員酒宴上的消遣、雲雨之事的前戲。

即便學成了,也得接客。教坊雖說明面上不許官妓與官員行雲雨之事,但實際管理混亂,官妓們就是最底層的賤民,又哪有資格做主自己的身體之歸屬。甚至軍隊回城,她們還得負責犒軍。

原來她真的沒資格說自己是娼。

薛稚想。

桓羨送她來這裏,大抵是想威脅她,不聽話就送她入教坊。

但有一句話他也並沒有說錯,比起這些娼女的遭遇,她說自己是她們中的一員,那簡直是美化苦難本身。

“難道,她們就不想脫籍從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