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末路(四)(第5/5頁)

孩子固然軟弱無力,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是能被肆意踐踏碾壓的螻蟻。

火焰灼燒著女人的身體,三張臉哀嚎不止,直到這個時候,也不忘對白霜行進行聲嘶力竭的詛咒。

“沒良心的小東西!你怎麽對得起我?你爸對你不管不顧,是誰在家裏教你看書寫字、每天陪著你?!”

“當初十月懷胎,是我一天天供著你養著你,你怎麽能殺我?”

“對不起,我真的只是一時控制不住自己……再原諒我一次,好不好?媽媽以後不會再這樣了,求求你,救救我……”

“你遲早要遭天譴!我真該提早殺了你!”

白霜行原本以為,自己會有很多話想對“母親”說。

可看著女人怨毒的雙眸,她忽然沒了對話的興致,默默旁觀對方痛苦之至的模樣,無聲笑笑。

這一笑,不知觸到了女人的哪條神經,仿佛受到莫大的恥辱,怪物叫罵得更加難聽。

烈火灼灼,青煙繚繞,熏得她頭昏腦脹。

白霜行默不作聲,後退幾步。

“抱歉,她的性格一直很吵。”

她的目光沒從女人身上挪開,對季風臨輕聲說:“再過不久,我們就能結束這場幻境了吧。”

女人口中的語句不堪入耳,她面色如常地聽,沒有太多表情。

季風臨看向她背影,眸色漸沉。

“說起來——”

白霜行沒理會女人的叫罵,忽然想到什麽,微微扭頭看他:“在那棟樓的二層,勘察地形時,我看到……”

她頓了頓,露出幾分不解的情緒:“我的屍體。”

之前在街邊,也曾經看到過。

兩人的目光在半空相觸,季風臨輕輕眨眼,極淡地笑笑。

他聲音很低,語氣卻是篤定:“那是由我的恐懼,所形成的幻象。”

這是個從未設想過的回答。

白霜行一時愣住。

對方直直凝視她雙眼,沒有回避的意思,這讓她陡然想起,季風臨只說他“遇見了父親”,從沒提過,對方是這場幻象的源頭。

季風臨說:“幻象的起始,是我見到你和綿綿一次次死在他手中。”

橫屍處處,血流成河,大半個街道裏,都能見到她們四下散落的屍體。

他的恐懼,從不是那個嗜賭成性的酒鬼。

季風臨害怕的是,自己渺小無能,只能眼睜睜看著重要之人淒慘死去,從此再也見不到她。

所以當時在小巷裏初次重逢,季風臨拉過她手臂,目光才會那樣晦暗不明。

火光灼目,女人的怒號沒有停息。

季風臨的視線越過白霜行,望向痛苦扭曲的怪物,聲音柔而輕:“你沒有錯,只不過不走運,遇上惡的人。”

得知白霜行在接受心理治療後,他曾詢問過沈嬋原因。

沈嬋答得隱晦,只說是家庭原因。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和白霜行很像。

擁有相似的童年,也有強烈的自尊,久而久之,形成了徹頭徹尾的矛盾體——

無論心中藏著多少負面情緒,都會默不作聲咽回肚子裏,表面上始終雲淡風輕。

被相處數年的母親這樣責罵詛咒,沒有人能真正做到視若無睹。

火焰噼啪作響,毫無征兆地,白霜行感受到一陣清涼微風。

夜風柔緩,似是無聲的安慰,小心拂過她側臉與發絲,惹來微弱的癢。

緊接著,風聲猛然增大。

巷道逼仄,疾風湧起,與烈焰接觸的刹那,燎起駭人火勢。

由白霜行點燃的火,由季風臨指尖生出的風。

兩相交融,火光瘋狂蔓延,逐一席卷墻邊的藤蔓、樓房的窗簾,以及鱗次櫛比的更多房屋。

女人被烈焰徹底吞沒,再發不出肮臟汙濁的穢語。

白霜行怔怔站在原地,仰起頭,望見勢如破竹的火與風。

這是由他們心中恐懼所構建出的城市。

伴隨疾風回旋,所有痛苦的,難以啟齒的,不堪回首的記憶,於她眼前付之一炬。

如同一場盛大的奇跡。

在她身旁,傷痕累累、瘦弱蒼白的男孩擡起眼睫,瞳仁黝黑,倒映出白霜行的身影。

和他一樣,她也是個弱不禁風的小孩。

——真實發生過的歷史裏,白霜行在這個歲數,總是獨來獨往的一個人。

這是頭一回,有人陪伴在她的幼年時期,眼底有無條件的信任,也有無條件的偏愛。

季風臨一向尊重她。

他沒有表現出額外的同情,也並未自作聰明地出言安慰,聲稱“理解她的一切”。

身旁的那人只是安靜垂下眼眸,溫聲開口。

心臟忽然很重地跳動一下。

在整座城市的漫天火光裏,白霜行聽見他說:“現在,我們是共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