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心跡

過午日光隱去,天色轉陰,雪從萬丈高空飛卷落下,密密麻麻地籠罩庭院。燈下遙看飛雪,間或從溫泉中浮起片片水霧,為這深庭雪景添了些許深致寧和。

沈譽卻無暇去細品。時不時轉眼瞥過站在庭院中古樹下的二人,他不過是站了一會的功夫,不知不覺中已經將這一年的氣都給嘆完了。

懷著幾分糾結與煩悶,沈大人重重嘆了口氣。他一看見這二人緊牽的手就感覺頭疼,又有些說不出的別扭兩個女人在一起,這又算是什麽事?!

但一想到洛元秋若是真嫁給了別人,沈譽先打了個寒顫,覺得此事的過程幾乎無法想象。相較此事而言,她與景瀾在一起,反倒顯得格外正常了。

十年闊別,師姐在他心中留下的陰影雖淡去許多,但到底是習慣使然,年少時畏懼不已,猛然再見之時,仍舊是感到心驚膽戰。平心而論,沈譽拋開被師姐追著滿山跑、倒吊在樹梢上的過往種種不談,記憶裏的師姐不過是個與他侄女年歲相仿的小姑娘,雙親皆逝,身有痼疾,在孤山上終日與一個老道相伴,再無所依,這等身世真令聽者心酸。

沈譽畏懼這位師姐不假,但心底也隱約有些同情。玄清子從來沒有個長輩的樣子,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洛元秋年紀小小,如草木般自生自長了許多年,但終歸是要長大的,竟也不見玄清子有什麽打算。沈譽身為師弟,暗裏卻揣了一顆父兄的心,很想為師姐的以後做一番謀劃。他從前就已經想好了,等學成離山之後,他就將師姐請到家裏,如那些世家貴女般錦繡環繞地養起來!

時至今日,師姐仍像棵向陽草木般隨意生長,這一長就過去了十年,面貌與性格卻一如從前。而沈譽驚愕之下,自發將那半顆做兄長的心撇去,因兄長尚可教訓幼妹,但他只能如老父一般,不知所措的慣著幼女,全然只剩操心二字。

沈大人負手而立,望著漫天飛雪繼續嘆氣。余光瞥過樹下,他心裏一陣氣悶,只覺得眼下情形,便如那戲文裏所寫的女兒私會情人,老父棒打鴛鴦之類的戲碼。可惜這位“女兒”他從來都惹不起,而那位“情人”也向來是不好惹的,棒打鴛鴦更是無從提起。這二位若是聯手,大約能將他結結實實的揍一頓不說,還能順手吊在城墻上。

這可怕的念頭一閃即逝,沈譽暗道自己還是站著別動為妙。想起方才在屋中的情景,他眉頭深皺,這回連嘆氣的力氣都沒有了。

洛元秋大概是真的不在乎,景瀾問她何時失的味覺,她竟然說忘了。景瀾倒是異常的平靜,又說:“這次是味覺,下次又是什麽?人若是失了五感,那與死人又有何異?”

洛元秋不假思索便道:“我已經死過一次了,不怕再死一次,那又算不得什麽大事。”

連沈譽聽罷都有些心悸,更何況是景瀾。她無半分猶豫的拽過洛元秋道:“你跟我過來。”

沈譽眼睜睜看著她二人出了門,到那棵老樹下說話,而他自己則是遠遠站著,依舊是心悸難安。每當夜中靜思憶起前塵過往,師姐之死仿佛一個永難解開的結,無人願解也無人可解。

就當所有人以為這個心結此生無解之時,洛元秋的出現讓它好像有了松動的征兆。沈譽也暗自慶幸,畢竟誰也不想帶著心結這麽過一輩子,宜解當解。既然師姐沒有死,是不是說,當年她也不曾真正死去,或許只是因為某些緣故暫時假死,而後才醒來。

但沈譽今日再無分毫慶幸,遍體生涼之下,他所有的假設與猜想都不復存在,師姐真的死過一次!

無言的怔了片刻,沈譽仿若知覺盡失,披雪而立也無動於衷,一時間百千個念頭自心上轉過。寒風呼嘯,雪時東時西,他如同沉浮在浪潮間,身不由己的回頭看了一眼那樹下這一次,難道他又要在束手無策中看著師姐死去嗎?

樹下洛元秋察言觀色,盯著景瀾的臉試探問:“你這是怎麽了,生氣了?”

景瀾沉默片刻道:“我在想一件事。”

“什麽事?”

她看了洛元秋一眼,神色平常,語氣極輕地道:“如果你這次再死了,那我也不想活了。”

洛元秋起先沒明白,待反應過來後,她簡直比聽到自己要死了還要心慌,驚怒道:“這是什麽話!”

一點雪從葉片間飛旋落在衣襟上,景瀾淡淡道:“怎麽?這話只能你說,難道就不許我說了嗎?”

洛元秋覺得她簡直是莫名其妙:“那怎麽能一樣?”

“哪裏不一樣?”景瀾拂去洛元秋肩上的雪花,注視著她的眼睛柔道:“師姐,若是我死能換你活下來,我又怎麽會不願意呢?”

縱然洛元秋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但也只是自己一人的生死。倘若涉及到師妹,那意義就非同一般了。她自己死了倒是沒什麽,景瀾卻是萬萬不能死的,非但不能死,還要長命百歲。洛元秋搜羅開解之詞,痛心疾首地道:“你好好想想,你要是死了,那我一個人孤零零的活在這世上,那多沒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