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檀木的匣子, 比巴掌大不了一圈,雕鏤著花葉枝蔓,精致而華美。

沉浮曾經見過, 那天夜裏, 姜知意就是從這匣子裏拿出和離書,丟到他面前。

她帶走了所有東西, 唯獨留下這個匣子。也許因為這匣子曾經裝過和離書, 與他有關,所以她不要了吧。

指腹一點點摸過匣子上雕鏤精致的花紋,沉浮想起那夜的混亂尖銳,想起她只在和離書上寫了極簡單的一句話,琴瑟不諧, 均願和離。

沒有一別兩寬, 各生歡喜。不得不說她這麽寫是對的, 沒有什麽一別兩寬, 離了她,前路越來越窄, 他再也無法生出歡喜。

沉浮一點點摩挲著, 直到手指觸到了冰涼的鎖頭。匣子鎖著,他沒看到鑰匙。裝著珍貴東西的匣子才會上鎖, 這裏面,曾經裝過她什麽珍貴的東西?現在是否還有?

念頭一起,頓時強烈到無法抑制,沉浮快步去書房,去廳堂, 翻箱倒櫃, 找到一把起子。

捏著鎖頭, 起子的尖插進鎖孔裏,循著內裏的走勢,輕輕一撬。

這事情早年間做得慣熟,堂堂錦鄉侯府嫡長子,經常需要撬開書房偷書,才能夠繼續學業。

哢一聲,鎖頭機簧松動,沉浮急急扭開,從匣子縫隙裏,看見帕子的一角。

熟悉的石青湖絲底子,銀線鎖邊。

放了太久,顏色陳舊,看得出是多年前的物件。

手裏的起子突然打滑,重重戳在手指上,鮮血冒出來,沉浮覺不出疼。有很長一段時間腦子裏是空白的,意識不存在,思維不存在,世上的一切都不存在。

而後,極其緩慢的,回來。沉浮發著抖滴著血,意識匣子裏那條帕子,是他的。

八年前,他送給了他心愛的小姑娘。

怎麽會在這裏?怎麽可能在姜知意這裏?

頭腦一片混亂,發著抖的手想抽出來確認,抖得太狠拿不住,啪一聲,匣子掉在地上。沉浮踉蹌著去撿,手還是拿不住,撿起來重又掉下,腿也開始軟,沉浮跪在地上,極力扒著拽著,終於拿在手裏。

眼睛睜到最大,充著血發著花,無數雲翳血色背後,陳舊的石青顏色那麽熟悉,銀線鎖著邊,帕子沾到了他手指的血,也跟八年前一模一樣,雖然當時,他並不曾親眼看見。

是他的帕子。他送給姜嘉宜的,為什麽會在這裏?!

一個令人恐懼的念頭突然生出來,呼吸堵住了,沉浮大口大口吸氣,依舊覺得吸不上來,身體的某一部分好像徹底堵死了。

怎麽會在姜知意這裏?

血還在流,染紅了湖絲,沉浮胡亂甩一下,當年不曾看見的景象,蜂擁著往眼前來。

她墜在懸崖底下,他跪伏在崖邊,扣成十字扣抓住她的手。她並不重,輕飄飄的按理說很容易拉上來,可他太虛弱,那場傷病幾乎要了他的命,重傷後的身體每做一個動作,都會帶來一陣撕裂似的考驗。

眼睛上敷著藥裹著布,他看不見四周,找不到能夠借力的東西,只能用腿腳死死蹬住地面防止滑動,衣褲破了頭臉劃出口子,手肘上膝蓋裏嵌進碎石,眼睛的傷口開始滲血,他只是咬著牙不肯松手。

快支撐不住的時候他曾經想過,要是救不起她,他便跟著一起死吧,反正這世上除了她,沒有人在乎他。

可是,怎麽會在姜知意這裏?沉浮抖著手抓著帕子,跑了出去。

跑過果木破敗的院落,跑過曾經姜知意等他回家的大門,沉浮忘了備轎,忘了身份風度,只是瘋了一樣,向清平侯府的方向跑去。

摔下懸崖時她受了傷,小腿流著血,染紅了裙裾。他那時候太窮困,衣服是破爛肮臟的,找遍身上只有那條帕子尚算幹凈,他摸索著幫她包紮,她說她不疼,說你的眼睛出血了,我先幫你包紮吧。

她怎麽可能不疼。她疼得聲音都發著顫,眼淚一顆一顆往下掉,她只是不想讓他擔心才這麽說的,於是他生平第二次知道,這世上還有人,那麽在意他。

沉浮越跑越快,發冠歪了,靴子丟了,無數驚詫的目光看著議論著,他絲毫不曾覺察。

第一次知道有人在意他,是他們相遇的第一天,他剛剛得知極可能失明,他兩腳踩在水裏,有一刹那很想就那麽算了,直到聽見她說,你踩到水裏了,很危險呀。

他遲疑著回頭,又聽見她軟軟的聲音,秋天天氣冷,濕了腳會生病的。

從那一刻,他漆黑的人生裏突然照進了一束光,那麽溫暖,那麽明媚。他很想看看她的模樣,可他不能,他得盡快養好傷,一個瞎子,什麽都不配奢望。

他知道她住在隔壁,他悄悄去打聽過,那是清平候府的田莊。他在院墻外頭等了很久,沒等到她,他拄著明杖在田裏山上到處找,聽見呼救聲,發現了失足墜崖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