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周寅懵懂地試探著伸出手與她十指相扣。

林詩蘊愣住, 以右手指尖為起點火熱一寸寸蔓延,直將她整個人吞沒。

“很疼吧?”無意義的問話以及泫然欲泣的神情。

“……早已不疼。”林詩蘊被她牽著手,覺得自己整個人都不自在, 她口舌發麻, 四個字說來都很費勁。

周寅輕柔地握住她手放於膝上, 側目而視,等待下文。

稍作冷靜, 林詩蘊終於找回語言, 繼續道:“我幾乎還未體驗過女子裝束, 便作男子打扮。父親怕我無法勝任林詩藏這一身份,便是在家也令所有人稱我為‘林詩藏’。如今想來林詩藏又有多了不起呢?可那時候我卻很以得到這個身份而開心。我以為‘林詩藏’是個身份,林家努力而受重視的人便可以做‘林詩藏’。所以我放棄了自己的名姓, 專注做起林詩藏。”

說到這裏她面上浮現一抹自嘲,眼裏倒映著泠泠秋水:“日漸長大,我開始隨父親出入各處, 林家麒麟兒的名聲始傳揚出去。有父親的刻意規避,我在府上鮮少與林詩藏碰面, 但總有遇到的時候。他每每見到我便會氣急敗壞,我那時只覺得是我贏了,但也會想我是林詩藏, 那他又是誰?他沒了自己的名字, 也怪可憐的。”

“還有母親, 她一見到我便會一言不發地掉眼淚。我當時不知她在哭什麽,還以為是我做得不夠好讓她難過。如今想來全然不是, 她那時哭大約是在哭自己為何將才氣都生在女兒頭上, 委屈了她的兒子, 或是哭我不符合她心中女兒該有的模樣。”林詩蘊抿了抿唇, “後來我明白一切時也想問問她當時掉眼淚是不是不舍得我做林詩藏?每當我見到她我都想這麽問一問她,但始終開不了口。不過今日我已經知道答案。”

“我越學,曉事越多,漸漸覺察出事情不對。林詩藏原來不是誰努力誰聰慧就能做的,它是旁人的名字,而我需要將這聲名傳得更廣。原來我始終是林詩蘊,可憐的是我,不是他。我想清楚一切時便不願意再做林詩藏,我要做林詩蘊,父親氣得用家法打了我,但我就是要做林詩蘊。我不想頂著旁人的名字了。”

“我不怕被打,更不怕死,父親當時還沒有別的手段,他輸了。他感到被嚴重挑釁,氣得不許所有人理我,轉而開始帶林詩藏出去,似乎想向我證明沒有我不是不行。但林詩藏著實不爭氣,第一次出去便丟了大人,將我父親氣壞。且父親每次參加的總是文會,需要當場寫文賦詩。父親縱然有本事給林詩藏代寫,但我二人文風差異太大,他弄虛作假很容易被人發現。於是他只好推說林詩藏生病,暫時不帶之出門。”

“無計可施之際,母親病了。”林詩蘊擡眼看向周寅。

周寅像是明白了什麽,驚訝地看了回去。

“如你所想,她這一病,直到今日。”林詩蘊淡然道,“起初她是真的病了,我衣不解帶地照顧她,因此他們好像終於發現我有在乎之物。一開始是由我母親開口求我為林詩藏捉筆,但我不為所動。於是便成了威脅,我若不寫,他們便說家中要敗落,治不起病。我自以為與母親同心,願為她受威脅,但她並不與我一心。”

她平淡地接受現實,再說起過去輕描淡寫。她所受苦難定然遠不止這些,但那些過去了的她絕口不提。她的確有強大的意志,在意識到自己被放棄後只是生理性地難過一時,便立刻放棄了放棄她的人。

及時止損。

林詩蘊感到手上一疼,錯愕看去,對上少女明亮而憤怒的雙眼,帶著似乎能將人灼傷的熱意。

氣大傷身,林詩蘊並不想阿寅為此大動肝火,但又喜歡她極在意自己的行為。她如今有親人不如沒有,性格與經歷使然她也不愛與別人親近。算來算去,她與世上有牽絆者只剩下周寅一人。

“別生氣。”林詩蘊最終道,“我已經不在意了。”

周寅扁扁嘴:“欺人太甚。”

林詩蘊頷首:“的確。”若非鹿鳴相告,她還不知要被蒙在鼓裏多久。而鹿鳴願意告訴她,還是因為阿寅。說來說去,阿寅最好。

周寅眼睫輕顫,小心翼翼地問:“阿蘊,你打算怎麽做?”她問得輕輕,像是生怕林詩蘊會因此受傷。

林詩蘊略垂下眼,輕輕搖頭:“我也不知。”她雖想得清楚,卻對日後要如何做而感到茫然。

“我不會出賣鹿鳴。”她補充這麽一句。但若要如此,她便不能直接與家中撕破臉皮,尚要繼續虛與委蛇。

周寅憂心忡忡地望著她,很替她發愁的模樣。

末了,她輕聲道:“萬法皆空,因果不空。”

林詩蘊當她是安慰自己,不肯叫她心裏惦記此事難受,便附和著頷首。

周寅原本要說的並不是這一句,她想說的是“我可以殺了他們”。但她曾對人這麽說過,得到的結果卻並不如她意,她便知道是不能對人說出這句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