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周寅一路輕步緩行,路上收獲了來自謝家下人或驚或嘆的復雜目光。自始至終她都垂著頭,鬢發灑灑遮住她小半張臉,為人所見的部分面容顯示出讓人憐惜的脆弱。

“女郎……”一進院子,妙華和院裏伺候的兩個婆子便遙遙喚了一聲,看上去頗局促。

周寅擡起頭對她們虛弱笑笑,又回頭對送她回來的嬤嬤輕聲細語道:“麻煩您送我回來。”

嬤嬤見她態度一如既往,心中感慨不已,沒了來叫人時的不冷不熱:“女郎客氣了,夫人大約晚上會來,您可以先歇息一會兒。”敬語都用上了。

周寅輕輕點頭:“好。”

嬤嬤又道:“夫人還說您最好先不要見旁人。”

周寅沒有任何異議:“是。”

她這樣溫順,叫嬤嬤很不自在:“那女郎快去歇息吧。”

周寅沖她頷首,折身向房中去。她進了房間順手將門掩上,像是終於回到自己的一方天地裏能松一口氣般。

然而她並沒有長舒口氣之類釋放壓力的動作,只是朝她那張擺了燈燭的桌子去。她熟練地從桌下挪出油桶,用油勺舀了燈油,而後站得筆直,覆手傾油入燈。

原先明明暗暗的熹微燭火隨著她添油的動作變得明亮。

周寅手肘傾動帶著肩頭動作,撩動了耳畔鬢發,引得她簌簌發紛紛落。她空閑的左手擡起,將頭發別在耳後,被遮住的面容終於顯露出來。

她臉上既沒有驚惶也沒有無措,沒有任何神情,是謝苗醒來以為自己看錯的冷峭模樣。

添好燈,周寅將油勺與油桶放回原處,施施然到菱花鏡前坐下。

她完全面無表情時有著與自己年紀不相符的壓迫力,讓人甚至暫時忘記她的美好樣貌,一瞬間渾身汗毛倒豎。

周寅面無表情地與鏡子裏的自己對視,眼睛一眨不眨。

她忽然微垂眼眸,嘴唇抿起,一張漠然的臉頓時生動起來,看上去無比委屈,叫人忍不住細心呵護。

一霎她又唇角上揚,唇邊露出個微小的笑弧,眼睛隨之彎起,是喜悅的笑,又很符合她平日裏的嬌怯。

周寅似乎對這個笑容並不滿意,面上立刻表情全無。

緊接著她重新綻露出一個不勝嬌羞的笑,只是比上次笑容更加真誠。

她這才滿意,笑完之後立刻變作泫然欲泣,有隱隱淚光在眼中閃爍。

她面上表情毫無規律地變幻,每個神情都要做到最好。

“女郎,您還好嗎?可要我進去伺候?”妙華的聲音在房外響起。

周寅冷漠地望著鏡子裏的自己,聲音卻輕柔婉轉:“我沒事的,只是有些累了,歇一會兒就好。你們也不必忙著,休息一會兒吧。”

她的神情與她的聲音完全割裂,若有人在一旁瞧著,定會毛骨悚然,覺得她是被妖怪附身。

隔著一扇門,妙華一無所覺,還很關切道:“我就在門外守著,女郎有什麽吩咐我就是。”

一個嬌柔的“好”字裊裊落下。

謝夫人在用了晚飯後來的,她仍舊覺得頭大,但該吩咐的還是要吩咐,是以向來端莊的臉上難得有些隱隱約約的愁苦。

“舅母。”周寅出了院子相迎,禮數十分周全。

“你出來做什麽?雖說是秋日,夜裏也冷,萬一凍著可怎麽辦?”謝夫人說話不大中聽,倒是關心她的。

“我知錯了。”周寅輕聲道,人一下子低落下來,也不辯解。

謝夫人察覺到她情緒變化,又做補救:“我不是說你,只是怕你染了風寒還要受罪。”

周寅這才靦腆地笑:“多謝舅母憐惜。”

謝夫人見她如此輕易被哄好,心裏一下子閃過諸多念頭,最憂心的還是如周寅這樣好說話的性子入宮可要怎麽辦呢?

一面這麽想著,二人到了房中。

謝夫人收斂心神,屏退下人:“你們且下去,我有話要單獨跟女郎說。”

下人們便魚貫而出,將門掩上。

周寅溫順地坐在謝夫人下首位置,喜怒哀樂很易被人看穿,此時她便看上去格外不安,像只極易受驚的白兔。

“白日的事,是你的造化,多少人都羨慕不來,你不必怕。”謝夫人開口安撫一番後道,“事情再無回轉的余地,你不如盡己所能,接受造化呢?”

“我……”周寅緩緩開口聲音微顫,“我何德何能……”

聽她頗為自卑,謝夫人明白之余感嘆不已,好生生的一個女郎教養出這種自卑性子,歸根結底還是周家的錯!

說起周寅父母,那又是一筆算不完的爛帳,當年鬧得也是不可開交。

二人應當是被算計酒後失德,成了一雙怨侶,至今也不知當年幕後黑手是誰。總之一雙沒愛的夫妻有了女兒又怎會轉變態度好生對待?

謝夫人雖不清楚周寅這些年具體是怎麽過來的,可周寅初到府上時她見到周寅第一眼就知道這孩子這些年應當過得並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