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房懷清弱弱罵了句“變態”。

梁鶴乘的病危通知書下來了, 意料之中, 師徒倆都無比平靜,仿佛那薄紙一張不是預告死亡, 只是份普通的晨報。

紀慎語削蘋果, 眼不擡眉不挑地削, 用慣了刻刀,這水果刀覺得鈍。梁鶴乘平躺著, 一頭枯發鳥窩似的, 說:“給我理理發吧。”

紀慎語“嗯”一聲,手上沒停。

梁鶴乘又說:“換身衣裳, 要黑緞襖。”

紀慎語應:“我下午回去拿。”

梁鶴乘小聲:“倒不必那麽急, 一時三刻應該還死不了。”

紀慎語稍稍一頓, 隨後削得更快,果皮削完削果肉,一層層叫他折磨得分崩離析。換身衣裳?死不了?這是差遣他拿壽衣,暗示他是時候準備後事。

三句話, 險些斷了梁鶴乘薄弱的呼吸, 停頓許久:“別削了, 難不成還能削出花兒來?”

紀慎語淡眉一擰,腕子來回掙動,捏著蘋果,數秒便削出一朵茉莉花。削完了,果皮果屑掉了一地,他總算擡頭, 直愣愣地看著梁鶴乘。

“師父,你不用操心。”紀慎語說,“你不是沒人管的老頭,是有徒弟的,後事我會準備好,一定辦得體面又妥當。”

日薄西山,活著的人盡心相送,送完再迎接往後的太陽。

師徒倆一時無言,忽然病房外來一人,黑衣服,蒼白的臉,是房懷清。門推開,房懷清走進卻不走近,立著,凝視床上的老頭。

梁鶴乘濁目微睜,以為花了眼睛,許久才確認這不是夢裏光景,而是他恩斷義絕的徒弟。目光下移,他使勁窺探房懷清的衣袖,迫切地想知道那雙手究竟還在不在?

紀慎語故意道:“空著手就來了。”

房懷清說:“也不差那二斤水果,況且,我也沒手拿來。”

那汙濁的老眼霎時一黑,什麽希望都滅了,梁鶴乘粗喘著氣,脹大的肚腹令他翻身不得。“沒手了……”他念叨,繼而小聲地嘟囔,再然後更小聲地囁嚅,“沒手了……不中用了。”

房懷清終於徐徐靠近,他不打算講述遭遇,做的孽,嘗的果,他都不打算說。老頭病危,他救不了,也放不下,因此只是來看一眼。

再道個歉。

挪步至床邊,房懷清就地一跪,鼻尖縈繞著藥味兒,視線正對上老頭枯黃的臉。他嘴唇張合,無奈地苦笑:“我還能叫麽?”

梁鶴乘悲痛捶床:“那你來幹什麽?!看我的笑話?!”

房懷清蒼白的臉上終於有了血色,紅紅的聚在眼角處,變成兩股水兒,淌下來滴在床單上。“師父。”他氣若遊絲,“師父,我不肖。”

梁鶴乘瞥來目光,含恨帶怒。昨日的背叛歷歷在目,他肝膽欲裂,那瘤子給他的痛都不及這混賬。背信棄義,貪婪侵腦,倘若真換來富貴風光也就算了……可這算什麽?身敗名裂,賠上一雙手!

老頭打不動、罵不出,這半死之身連怒火滔天都禁受不住。紀慎語撲來為他順氣,舀著溫水為他灌縫兒,他掙紮半坐,呼出一字——手。

房懷清再繃不住,那冷臉頓時卸去,嗚鳴啼哭。他傾身趴在床邊,空蕩的袖口被梁鶴乘一把攥住,死死地,又驀地松開。梁鶴乘那六指兒往他袖口鉆,他定著不敢躲,任對方碰他的腕口。

粗糲的疤,畫人畫仙畫名山大川的手沒了,只剩粗糲的疤!

紀慎語跟著心酸,又在那哭嚎中跟著掉淚。普通人尚且無法接受身落殘疾,何況是手藝人。一雙有著天大本事的妙手,能描金勾銀,能燒瓷制陶,結果剁了,爛了,埋了。

房懷清悲慟一磕,趕在恩師含恨而終之前認了錯。

紀慎語在這邊讓梁鶴乘了卻心願,丁漢白在那邊和佟沛帆日夜奔走。是夜,二人在街口碰上,並行至大門口,齊齊往門檻上一坐。

大紅燈籠高高掛,哪怕亂世都顯得太平。

丁漢白摟住紀慎語的肩,說:“今天和佟哥去了趟潼村,決心還用那舊窯,再擴建一些,夥計還從村民裏面招。”

紀慎語問:“那還算順利,你為什麽愁眉不展的?”

丁漢白說:“佟哥只口頭答應合夥,還沒落實到一紙合同上,而你那野師哥似乎不情願,我怕連帶佟哥生出什麽變故。”

紀慎語沉默片刻,湊到丁漢白耳邊哄:“那野師哥樂意與否應該不要緊吧,他總不能耽誤別人的事業前程。親師哥,明天去潼村我幫你問問。”

仗著四下無人,他幾乎撲到丁漢白身上。丁漢白摟住他,啄一口,手伸入衣領中捏他後頸,問:“這回去潼村還學車麽?還撒癔症踩河裏麽?”

往事浮起,紀慎語反唇相譏:“那我要是再踩河裏,給我擦腳的外套你還扔嗎?”

丁漢白說:“扔啊。”

說完起身就跑!

紀慎語窮追不舍,扔?嫌他腳臟?那晚扛著他的腿,讓他踩著肩,恨不得腳腕都給他吮出朵花兒來。影壁長廊,穿屋過院,這冤家仗著身高腿長溜得沒影兒,他一進拱門被一把抱起,晃著,笑著,在黑洞洞的院子鬧一出大好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