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又憋不出概括了。

丁漢白和紀慎語悶在書房畫了一整天,畫崩的宣紙落滿地毯,他們要切磋,那就得分清彼此,他們又要合作,那就得有商有量地進行。

幾乎是同時擱下筆,橫開的宣紙並起來,兩幅相同主題的畫躍然眼底。紀慎語吭哧咬了嘴唇一口,就像睡覺時突然蹬腿,無意識行為,但咬完心裏發慌。

他無暇比較,專注地盯著對方那幅,飄動的人物衣飾和振翅的烏鵲都太過逼真,紋理細如發絲,繁復的褶皺毫不淩亂。他想起丁漢白畫鬼魅紋,每一筆都細致入微,引得看客拍掌叫好。

丁漢白懶散驕縱,畫作卻一絲不苟,所以紀慎語驚訝。

“有什麽想說的?”丁漢白也審視著兩幅畫,“你這幅我說實話,拿出去很好,在我這兒湊合。”

紀慎語已經欽佩對方的畫技,便沒反駁:“怎麽個湊合?”

丁漢白隨手一指:“咱們畫不是為欣賞,是為雕刻打基礎,所以務必要精細,要真。有畫家說過惟能極似,才能傳神,你這‘極似’還不到位。”

紀慎語虛心接受:“還有別的問題嗎?”

丁漢白瞥他一眼,似乎沒想到他會如此謙遜,於是指出問題的語氣放軟一些:“畫講究兩大點,布局聚散有致,色彩濃淡適宜。咱們只需看布局,你覺得自己的布局有沒有問題?”

紀慎語端詳片刻:“活物太集中,偏沉了。”

他坐好重畫,徹底沒毛病之後與丁漢白合圖。合圖即為共同完成一幅,對著一張紙,把各自的畫融成一幅,不能偏差,不能迥異,要外人看不出區別。

姿勢擁擠,紀慎語的右臂抵著丁漢白的左臂,即將施展不開時丁漢白揚手避開,把手臂搭在後面,半包圍著他。二人屏氣,蘸墨換筆時或許對視一眼,此外別無交流。

一場無聲的合作隨日落結束,一整幅畫終於完成。

丁漢白點評:“能畫成,那為什麽之前不畫得精細點?”

紀慎語也是刻苦學過畫的,不願平白被誤會,起身跑去臥室,回來時拿著本冊子。硬殼封皮只印著紀芳許的章,他說:“這是我師父的畫,你看看。”

丁漢白打開,裏面山水人物各具其形,線條流暢簡單,設色明凈素雅,然而不可細觀。但凡細節處都寥寥幾筆帶過,韻味有了,卻沒精心雕琢,讓人覺得這畫師挺懶。

丁漢白搖搖頭:“不對,我家也有紀師父的畫冊,不這樣。”

丁漢白翻找出一本花鳥冊,是紀芳許年輕時送給丁延壽的生日禮物,翻開一看,花花草草都極其逼真,鳥禽都活靈活現,難以仿制的精細。

紀慎語隨即明白,紀芳許後來迷上古玩,重心漸漸偏了,反正有得也有失。

一夜過去,丁漢白又不上班,大清早拎著鋁皮水壺灌溉花圃,丁香隨他姓,被他澆得泥濘不堪。澆完去書房等著,準備上午完成勾線。

紀慎語叼著糖果子姍姍來遲,往桌前一伏:“師哥,我有個問題。”

丁漢白用鹿皮手絹擦石頭:“什麽問題?”

紀慎語說:“咱們不是要切磋嗎?可是合雕一塊東西必須保持同步,那怎麽分高下?”

丁漢白擡起眼眸,目光就像紀慎語雕富貴竹那次,語氣也不善:“你能跟上趟兒就行了,分高下?比我高的也就一個丁延壽,分個屁。”

紀慎語猛地站好,他早領教過丁漢白的狂妄自大,但沒想到對方仍這麽看不起他。

二人守著芙蓉石勾線,這石頭是他們不容怠慢的心頭愛,因此較勁先擱下,盡力配合著進行。紀慎語已經見識過丁漢白勾線的速度,他師承紀芳許的懶意畫風又不能一夕改變,漸漸有點落後。

他知道丁漢白在放慢速度等他,但放慢四分正好的話,丁漢白只放慢不到兩分。

紀慎語手心出汗:“師哥,等等我。”

筆尖順滑一撇,丁漢白完全沒減速:“求人家等幹什麽?可能被拒絕、被嘲笑、被看不起,不如咬牙追上,追平再超過,那就能臊白他、擠兌他、壓著他了。”

紀慎語咬緊齒冠加快,眼觀鼻鼻觀心,堪堪沒被落下。好不容易勾完線,他沁著滿頭細汗問:“等某一天我真臊白你、擠兌你、壓著你,你會怎麽辦?”

丁漢白回答:“不怎麽辦,那怪我自己沒努力。”他把毛筆涮幹凈,筆杆磕著筆洗甩水珠,珠子甩出去,臉上卻浮起淡淡的笑,“永遠別恨對手強大,風光還是落魄,姿態一定要好看。”

紀慎語點點頭,自打來到這裏,丁漢白對他說了不少話,冷的熱的,好的壞的,他有的認同,有的聽完就忘。剛才那句他記住了,連帶著丁漢白的神情語氣,一並記住了。

畫完就要出胚,從構思到畫技,他們倆各贏一局,眼下是最根本最關鍵的下刀刻,沒十分鐘再次出現分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