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聖旨悠悠地抵達定北侯府, 好似陳詞濫調, 命霍臨風入長安面聖,封功領賞。一家人跪在地上聽完, 叩謝皇恩, 霍臨風接住那一軸淩錦。

“大人路途辛苦, 在府內歇下罷。”霍驚海一擺手,引著路, 親自帶承旨官去安排。

霍臨風攙扶起白氏, 往大屋裏走,還未至門前, 隔著雕花縫隙瞧見裏面容落雲的身影。不知怎的, 屋中明明生著炭火, 他卻感覺容落雲在發抖。

吱呀,霍臨風推開門,瞧得真切了,容落雲抿唇瞠目, 竟是一派倉惶不已的模樣。他扶著白氏邁進屋, 低聲詢問道:“怎的了, 身子不舒服?”

容落雲搖搖頭,想說他無事,但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來。

白氏亦察覺出異樣,喚道:“晚笙,添些炭火,再端碗熱乎的參湯過來。”吩咐罷, 關門隔絕住寒氣,“是不是冷著了?”

容落雲仍舊搖頭,雙手藏在袖子裏,攥得指關節都泛著白。他一向勇敢無畏,何況方才還好好的,此刻怛然失色當真叫人擔憂。

霍臨風對白氏道:“娘,你在這兒,估摸他不好意思講。”

他上前虛攬住容落雲,朝裏走,進入內門到一截室中的小廊上。這幾步長的廊子分外安靜,窄溜溜的,擱著三四梨木架,架上的玉瓶插著新鮮的寒梅。

已至無人處,霍臨風一轉身,面對面地問:“怎的了,與我說——”

尾音尚未出口,容落雲仰面湊來,雛燕尋巢般撲在他身前,他順勢摟抱住,掌下的身軀單薄而貼服,哆哆嗦嗦的,不是冷,那只能是怕。

霍臨風擔憂驟增:“小容,說話。”

容落雲側臉枕著霍臨風的肩頭,目光不偏不倚,恰好投在那一株寒梅上。好半晌,他訥訥地說:“我害怕。”怕霍臨風不懂,他笨嘴拙舌地解釋,“聖旨一來,我嚇著了,我以為……”

他以為十七八年過去,他不會恐懼至此,沒想到高估了自己。

霍臨風恍然醒悟,手掌移動按住容落雲的後頸輕揉,像捋一只受驚的寵兒。心結需得解開,他不避忌地問:“當年你家中遭變,接過聖旨是不是?”

容落雲猛地一僵:“也是穿成那樣的官,帶著驍衛軍入府宣旨。”記憶猶如浪潮,一撥撥打得人生疼,“我那時聽不懂,但讀完聖旨,那夥人便抽刀拔劍,在府上殺人……”

長大些才明白,說的是“大逆不道”,宣的是“格殺勿論”。

容落雲當時僅僅五歲,親眼看著府中的下人死在刀下,伺候的,喊著少爺的,活生生的人命化作一灘血泊。而後他與雙親分離,連夜被送走,一路心驚膽戰險些喪命,此生再沒見過自己的爹娘。

霍臨風的心一揪一揪地疼,頷首側臉,安慰地吻在容落雲的耳後。他吻得輕而細密,在這具顫栗的身體上,星星點點地低啄。

這一股柔情能解百般寒毒,容落雲汲取著,胡亂地求:“還要。”

霍臨風單手捧住那張臉,親容落雲的面頰、眼尾,甚至用唇珠摩挲容落雲薄薄的眼皮。瞳仁兒被壓迫,容落雲的眼前一片白白朱朱,像開了花。他猶如貪嘴的小兒,在霍臨風的掌心來回地蹭,微張開唇,主動仰起下巴送上去。

霍臨風噙住他,四瓣唇撚在一處,磕碰了牙齒,勾纏了舌頭,濕濕滑滑地翻攪出水聲。寒梅幸好是含苞待放,倘若是盛開的,定會羞得折斷在枝頭。

等稍稍分開,容落雲的臉蛋兒沁出粉暈,雕花窗漏光,花蕊狀的光斑落在他面上,像一顆多情的小痣。霍臨風移不開眼,用指腹摩擦容落雲的嘴角,啞了嗓子:“有我在,以後什麽都不必怕。”

容落雲垂下眼,在那指腹輕咬一口,抹蜜似的回應。

霍臨風暗道一句“冤家”,另一手箍緊些,問:“怎的還是輕顫?”

容落雲小聲說:“叫你親的。”

寂靜的廊子響起霍臨風的笑音,低低沉沉,撥動心頭的細弦,兩副身軀已經暖得熱烘烘,一分開,叫人十分的不舍。容落雲轉身沖著梨木架,躲對方纏繞的目光,更擡手弄梅,佯裝不羞不臊。

霍臨風真是不懂惜花的蠻兵,立在側,伸手薅下一朵,道:“容落雲愛我。”

容落雲心頭一驚:“青天白日裏,胡唚什麽……”

霍臨風又薅一朵:“容落雲不愛我。”

他沒了完,一朵又一朵地摘花,愛我不愛我地反復,不消片刻,玉瓶空枝頭,滿地折腰的殘梅。

“……愛我。”眼見還剩最後一朵,霍臨風揪下,“不愛我。”

容落雲傻極了,上前湊到梨木架旁邊,引頸朝玉瓶裏望,生怕有什麽遺漏。奈何寒枝已禿,以花算命算出個感情破裂,他無措一晃,煩道:“什麽狗屁,我明明那般愛你。”

舊暈還未消,這下又添新的。

霍臨風就壞到這份上,就等著這一句,聽罷渾身舒坦,翻手,露出手心藏著的一朵。容落雲中了圈套,羞惱難當,猛出拳,追著霍臨風從廊子跑到小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