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漠上, 定北軍大營。

一輛小馬車碾著黃沙, 晃悠進營口,然後便駛不得了。杜錚撩開車簾, 放眼一望, 惶惶地說:“怎這般多傷患?”

面上頗為熙攘, 軍醫忙壞了,周旋於傷兵之間脫不開身, 再瞧負傷的將士, 坐在黃土上的,躺著的, 兩兩相偎的, 將開闊之地填得滿滿當當。

杜錚跳下車, 走幾步,腳邊一陣微弱的呻吟。那是個精瘦的兵,傷口從肩膀蔓延至腰間,是用闊刀砍的, 包紮了, 但不知能不能挺過去。

一名小兵抱著草藥跑過, 刹住步子:“大哥,是侯府來的嗎?”

杜錚回過神:“是,是,咱將軍呢?”

小兵說:“將軍率兵打到藍湖了,在那兒駐紮,近日未回大營。”

杜錚點點頭, 不敢耽擱對方,左右要等,便挽起袖子跟著一同忙活。約莫處理了五六名傷兵,忽地,營口守衛吹起號角,並且振臂揚旗。

遠遠的,一支鐵騎踏沙而來,一水兒的黑鬃烈馬。為首的那個,銀灰鎧甲承著日光,擺蕩馬尾,右臂纏著條紅通通的巾子。

有人喊道:“——將軍回營了!將軍回營了!”

馬蹄聲愈來愈近,至營外,一十五人齊齊下馬,各個鎧甲長劍,沾著血,猶如十五尊羅刹般走入軍營。

霍臨風環顧周遭,未言語,直接帶其余十四人進帳。

策軍之事尤為重要,杜錚不敢跟進去伺候,繼續照顧傷員,時不時瞅一眼帳外的動靜。“忍著點啊,箭鏃利著呢。”他提醒道,試圖轉移傷員的注意,“咱將軍果真不凡,見這場景居然毫無觸動。”

傷兵虛弱地說:“這算什麽,比起藍湖那兒,這裏是仙宮了。”

杜錚駭道:“仙宮?!你莫與我說笑!”

傷員忍著痛楚:“沒騙你,藍湖周遭惡戰多日,一汪水都浸染成赤色。”他抖動一下,不知是疼的還是因為怛然,“將軍帶精騎隊出戰那日,說的是‘不可戰勝,則戰死方休’。”

杜錚面露驚懼:“那這是勝了?”

對方正欲回應,杜錚擡頭,見那十四名精騎從將軍的大帳裏出來。再顧不得旁的,他叫上車夫,把馬車裏的東西陸續搬進帳裏。

霍臨風鎧甲已脫,行軍不穿錦,身上的箭袖常服乃粗布縫制。他在榻邊坐著,屈著腿,目光盯著搬東西的二人。

食盒有六,包袱三只,漆盒,木匣,小箱件兒統共是四個,霍臨風凝神瞧著,冷颼颼地說:“帶這麽些東西,派聘禮呢。”

這句話挑刺兒,卻也鮮活,叫杜錚稍稍放心,他觀察良久,這少爺從回營到眼下坐在那兒,冰淩柱似的,乃歷了大悲後的狀態。

杜錚小心回道:“侯爺說仗還有得打,夫人便吩咐多送些。”

霍臨風未置可否,冷臉坐著,一手搭著榻上小桌,短短的指甲扣住桌角,硬生生扒掉一塊木頭。哢嚓一聲,他這冰淩柱子產生裂紋,呼一口氣,繃緊的身軀徹底放松下來。

杜錚見狀,繞到霍臨風身後捏肩捶背,怕說錯話便噤著聲。半晌,一身鐵骨硌紅他的糙手,停下來,他去食盒裏拿出一包金皮餅。

這餅平日吃不到,霍臨風些微失神:“昨日是中秋,怪不得月亮那麽圓。”

杜錚說:“戰情緊張,城裏百姓無心過節,人人都去上香祈福。”他捧著糕餅湊近些,“少爺,嘗一口罷。”

霍臨風拿起一塊,咬一口:“好甜,是豆沙的。”

杜錚盯著那手,骨節分明,傷痕也格外清晰,手指上的血跡已經幹涸,奇怪的是,指甲和指縫沾著許多沙土。他問:“少爺,你的手……”

霍臨風說:“率三十名霍家精騎進攻,連上我,還剩下一十五人。”霍家精騎訓練多年,戰場上能以一敵百。

那夜欽察部族突襲,開戰以來,對方勢強兵足,幾乎沒落過下風。為分散對方的兵力,戰線拖長,霍臨風一路殺到了藍湖。最近一戰,他率領三十霍家親兵,酣戰三日未眠,其實方才乃戰勝回營。

而回來前,霍臨風垂眸盯著手上的沙土:“把戰死的弟兄葬在藍湖邊了,我親手挖的坑穴。”

杜錚安慰道:“少爺,別難過。”

霍臨風嚼著金皮餅:“這三十人,皆是無父無母的孤家寡人,我挑的。”他總說霍釗“慈不帶兵”,如今輪到他自己,“我們去時,誰也未想活著回來。”

蠻子勢盛,若再無一場痛快勝仗,士氣則會萎靡,所以近日這一仗必須要贏,倘若全部身死,則刺激闔軍將士發憤。

三十名尖子,傷亡一半,若是未勝,接著打,哪怕只剩十個、五個、一個……

杜錚到底是家仆,戰場的殘酷見識得少,聽這幾句便已紅了眼眶,蹲下身,他為霍臨風擦手:“少爺,您得保重自己。”

霍臨風曉得,因此戰場之上,他唯一的念頭就是“殺”,刀劍無眼,人亦斷了心腸。可真到態勢微弱時,也不必惋惜,戰死沙場稱得上死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