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墓園在寧波的遠郊依山而建。

三個多小時的車程,沈若臻沉默不語,下車踏在故土的地面上,一片深灰色磚石,在闊別的年歲裏打磨光滑,縫隙結滿了青苔。

一排排墓碑環山安置,呈整齊的階梯形狀,冬日寒冷蕭索,放眼望去只有寥寥幾個人在掃墓祭拜。

項明章帶著沈若臻登上石階,每一座墓碑之間種著一棵樹,給陰沉的墓園增添了一點生機。

走到第七排,項明章停下,說:“前面第五個就是你父親的墓。”

他猜沈若臻一定有許多話要在墓前訴說,傷心悲哭或是懺悔來遲,不宜有外人旁觀,便道:“去吧,我站在這裏等你。”

沈若臻說:“好。”

項明章叮囑:“有事就叫我。”

沈若臻“嗯”了一聲,獨自朝前走去,他來到寧波,走過最後這短短數十米,世界竟然已過了滄海桑田。

一座幹凈的石碑,沒有貼照片,正中刻著“沈作潤之墓”,角落是生卒年月,死亡時間模糊了具體日期。

沈若臻仿佛被打了一巴掌,他正對墓碑,彎曲雙腿“撲通”跪了下去,膝頭重重地磕在磚石上,震起一環飛塵。

雛菊緊攥了一路,沈若臻把花束放在墓前,留下滿掌濕綠,開口湧出無盡的酸澀:“父親,我來給你磕頭了。”

沈若臻彎下腰,額心觸地,不知痛地碰出“咚”的一聲。

他對著沈作潤的墓連磕了三個頭,最後一下沒有起來,跪伏著,按在地上的雙手青筋分明,舊憶回溯,全是他不孝的罪狀。

四四年秋,沈作潤在深夜突發急症,連人帶椅子一齊從桌邊栽倒,沈若臻經過門口聽見動靜,沖進去就見沈作潤摔在地板上痛苦地呻吟。

沈若臻奔過去把沈作潤抱上床,命管家趕緊備車,然而眨眼的工夫,沈作潤睜大的瞳孔變得渙散,在沈若臻懷中猝然沒了氣息。

父子二人時常談經濟,談銀行經營,談時局命途,沒想到臨終卻來不及留下半字。

沈若臻怔了好一會兒,霎那幾乎呆癡,他回頭向姚企安確認:“管家……我叫你備的車呢?”

姚企安哽咽地說,來不及了。

沈若臻一整夜抱著沈作潤的身軀,等天亮之後,他紅著眼睛出來,吩咐姚企安暫時隱瞞父親的死訊,只稱是抱恙。

生死之事,怎能作謊,姚企安連嘆了兩聲“造孽”。

就這樣,沈作潤的屍身停在臥房裏,公館上下的仆人不知道,同僚友朋也不知道,遠在大洋彼岸的妻子和女兒都被蒙在鼓中。

周圍無人懷疑,因為孝順的沈少爺神色如常,每天照舊去銀行上班,並且代父親處理工會的事務。

直至五日後,沈家正式發了訃告,公布沈作潤離世的消息。

出殯當日,沈若臻親自為沈作潤穿衣凈面,他永遠都忘不了,父親的身體早已冷硬如磐石,皮肉散發著腐壞的濁氣。

那場喪禮請了許多賓客,極其盛大,沈公館門前的長街上擠滿了圍觀的人,在哀樂與悲痛的掩護下,沈若臻運出了一大筆送往前線的物資。

後來,管家護送沈作潤回寧波安葬,分別前,沈若臻承諾等戰事平定,再到沈作潤的墓前磕頭認罪。

沈若臻直起身體,涕淚滿臉,額心沾了一層灰塵,他自述道:“篡改親生父親的死亡時間,利用身後事完成任務,謊稱回鄉守孝實則秘密轉移。”

“三宗罪,父親,你怨恨我嗎?”

“來到這個時代,其實我偷偷想過,會不會在寧波找到你或沈家的蹤跡,可我沒有查,我想我不敢面對。”

“這幾十年你獨自在這裏,想不想母親和妹妹?是不是很孤單?”

四五年的初春,沈若臻把全部的人和事都安排妥當,沈公館只剩他一人,夜晚在沈作潤臨終的屋子裏,他提筆寫下了復華銀行的關閉公告。

他始終銘記著沈作潤的教誨,先成公事,再論個人取舍。

沈若臻盡力做到了,親人,家業,故土,他一樣一樣舍棄,嘗到了越來越深、越來越重的孤獨。

一陣冷風吹幹了淚痕,沈若臻收起悲痛和遺憾,露出的是堅毅:“父親,但我不後悔,我做的事情全都不後悔。”

墓碑豎在山腰,能望向遙遙遠處,沈若臻以前是沈作潤的臂膀,以後他願做沈作潤的眼睛。

“父親,你沒等到戰爭勝利是最大的遺憾。”沈若臻說,“從今以後,你望著故鄉四季,我會代你看一看八方的大好河山。”

項明章站在石階上,如他所料,沈若臻沒有崩潰號啕,而是靜靜地叩首和垂淚,真正的大慟多半是無聲無息。

項明章其實有些羨慕,身為人子,有一個值得敬仰和追隨的父親也算一件幸事。不像他,想到所謂的“父親”,只有無法消解的憎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