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許盼夏(十一)

許盼夏還倚著墻,衣服松松垮垮地掛在身上,遲頓地望葉迦瀾,她猶豫自己是否聽錯了,還是葉迦瀾真的說出這樣無恥的話。

她光著腳踩在拖鞋上,小腳趾沒有塞進去,卡在邊緣上,露出一點淡淡的、透著些梅子色,還是在宿舍時候和朋友一塊兒做的美甲,後期沒有好好護理,只剩下可憐兮兮的一點點粘在上面。

還有一點微微翹皮,黏在毛絨絨的拖鞋邊緣。

葉迦瀾靠近她,他單膝跪在地上,許盼夏不知他要幹什麽,後退一步,腳腕卻被他握住,往自己的方向用力一扯——踉蹌著,許盼夏差點跌倒,腳也被他拉扯到面前。

痛得她皺眉。

葉迦瀾把她小腳趾和拖鞋邊緣沾著的那塊兒翹皮的梅子色甲油片扯下:“這個顏色很襯你,很漂亮。”

他剛松開手,許盼夏便不自在地將腳瑟瑟蜷縮起:“謝謝。”

葉迦瀾說:“去洗澡吧。”

提醒:“衣服丟外面,我幫你洗。”

許盼夏踉蹌著去衛生間,她出了冷汗,涔涔的,感覺把酒精也逼出似的。

門外葉迦瀾拿著她的褲襪,先回了自己房間,拉開抽屜,從整整齊齊一排中取出透明的密封袋,將那片梅子色的指甲油殘片放進去,仔細密封好,又拉開另外一個抽屜,將東西放進去。

抽屜中井井有條地放著好幾個盒子,密封袋中的東西五花八門,一根細細的長發,斷掉的項鏈,撕下來的便簽紙,用空的筆芯,一根一次性、還纏著根頭發的黑色塑料發圈……

什麽都有。

還有只用了一頁的筆記本,同樣被大些的密封袋封得嚴嚴實實。

葉迦瀾將裝了甲油殘片的密封袋放入那些封著頭發的盒子中,低頭瞧著這些東西,笑了笑,視線又落在那條褲襪上。

他擡手,撫摸著其上綿軟的絨毛,又展開,在燈光下,仔細地瞧。

葉迦瀾看到褲襪上被勾破的一個小破洞,在燈光下,有著惹人憐惜的瑟瑟發抖,像一道可憐兮兮藏起來的傷口。

他觸碰著這小巧淒慘到吞不下他一根手指的窄洞。

真可憐。

像主人一樣可憐。

在葉迦瀾印象中,很多時刻,對於許盼夏,他都想使用“可憐”這個詞匯。

而她最可憐的時刻,既不是初中冬天時穿了裂了縫的棉鞋,也不是輔導班時因為跟不上進程而熬夜苦讀……

而是,高一那年寒假,許顏女士剛剛告別她回杭州,只剩許盼夏一人住在葉迦瀾和葉光晨的家中。

那時的許盼夏最可憐。

高一的語文書上學到紅樓夢,講林黛玉初入賈府,處處小心,時時留意,常有寄人籬下之感——

那是她外婆和舅舅家,她尚有這種感悟。

更何況許盼夏。

她還是怕的。

這個家庭中,兩個男人都和她沒有任何血緣關系。倘若許顏還在,許盼夏缺什麽東西,需要什麽,難過什麽,都可以和媽媽傾訴。許顏一走,她頓時成了沒有主心骨的藤蔓,高空虛憑,沒有任何可以依靠的地方。許盼夏猜測媽媽大約是想要培養她的獨立能力,但目前的她仍舊是個需要母親照顧的人。

這種難過持續了很久,尤其在冬季輔導班結束後達到巔峰。

許顏女士給許盼夏打電話,說她在那邊忙,事情有點棘手,今年過年,很有可能沒辦法回來陪伴許盼夏。

她倒不當回事,笑容爽朗,囑托許盼夏好好聽葉叔叔的話,好好吃飯好好學習……

這通電話結束後,許盼夏趴在床上痛哭一場。她還小,不太理解,只覺得委屈,要命的委屈。

許盼夏不是怕吃苦,她寧願繼續穿舊舊的、廉價的衣服,繼續在媽媽的攤位旁邊小木桌上借著燈光寫作業,也不想這樣孤零零地一個人生活在他人的家中。

許盼夏對這個家庭仍舊沒什麽歸屬感。

有媽媽的地方才是家。

而葉光晨今年也不打算在這裏過年,他準備回老家祭祖。在山東,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尤其是在鄉鎮中,圍繞著孝道的一些傳統習俗仍舊被完整地保留下來。逢年過節,必定要去探望一些長輩,必定要祭拜祖先。尤其是過年時,一定要擺供桌,供奉歷代祖先的靈位,鋪紅毯,燃香燭,讓後輩子孫都來祭拜已故祖宗。

這次葉光晨把許盼夏也帶了回去。

他開得是自己的車,後備箱中兩箱夢之藍,還有兩條軟中華,以及水果、營養補品若幹,風風光光“衣錦還鄉”。

葉光晨並不是出身優渥,他老家在山東一個至今未脫貧的小鎮上,用現在的話來講,他當初算是“寒門貴子”,當然,也可以用“鳳凰男”來形容。下了高速,又走國道、省道,等下省道後,車窗外景色肉眼可見地變化,一開始還有高低錯落不一致的綠化植物帶,後來漸漸地就變成了單調的白楊樹,冬天全都脫了葉子,只剩下光禿禿的黃褐色枝幹,直直朝天,像往天空伸出的一雙手。方正分明的麥田上都覆蓋著厚厚白雪,許盼夏好奇地看著道路兩側飛馳而過的民居,大多是紅磚紅瓦房,不過也有很多新的,青灰色的水泥墻,大門格外高,有著褐紅色、姜黃色的琉璃瓦,日光下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