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純粹

機車最終停在舊街附近, 下車後,蘇鶴亭和謝枕書步行回家。破筒子巷積攢的雨水堵住了路,蘇鶴亭蹚過去, 推門而入。

家裏沒有開燈, 進門時, 只有鈴鐺響了幾下。坐在沙發上的隱士聞聲站起來,疾步上迎, 說:“貓!謝哥!你們……大家沒事就好。”

蘇鶴亭看到沙發旁散落著蝰蛇的外套,問:“阿襄回來了嗎?”

隱士轉身給他們拿毛巾,“嗯”了一下。道:“……媽媽見到阿襄了, 她們現在正在地下室。”

他遲遲沒有回身, 片刻後, 蘇鶴亭看見他的身體在顫抖。

隱士捏著毛巾, 在昏暗中流淚。他說:“佳麗,佳麗也見到了阿襄……她們母女……”

他說不下去,轉過頭, 用袖子揩眼淚。可那眼淚止不住地流,他只好掩住臉,低聲哭起來。

背後的雨一直下, 謝枕書彎腰,撿起掉在地毯上的薔薇花。這花呈頹敗的模樣, 花瓣所剩無幾,只有枝還突兀地挺著。

蘇鶴亭走向客房,門沒有鎖, 他透過縫隙, 看到了裏面坐著的佳麗。

佳麗的頭發半散,手裏捏著一支沒燃盡的煙。她把花臂藏在陰影下, 模糊得像是一團墨。半晌,她轉動眼珠,看向門口,說:“小貓。”

蘇鶴亭進去,在她身邊坐下。雨敲打著窗戶,他們陷入一種沉默。

不知道過了多久,佳麗低聲說:“我幻想過無數次重逢。”

她擡起手,想抽一口煙,可是手抖得很厲害。

蘇鶴亭道:“對不起。”

他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麽,他只能說對不起,即便他心裏知道,對不起也並不能讓佳麗好受一些。

佳麗垂下頭,頰邊的發也跟著垂下來。她看著煙,說:“……我以為我見到她,會大哭,會尖叫,可我什麽都沒有做。我無法……我……”

她神色頹唐,聲音漸沉。

“我無法相信。”

這讓她難以啟齒,也讓她流出眼淚。

“我們分別的每個日夜,我都在祈禱重逢,但祈禱並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我。我總說我愛她,好像她不愛我一樣,可在這個世界上,無條件選擇我,並永遠尋找著我的是她啊。做個媽不是我的本願,我為此後悔過無數次……無數次,她都依然愛著我。

“我第一次做母親,總在犯錯。我不會做飯,不會打掃,也不會柔聲細語地同她講話,我與那些完美的母親毫不相幹,甚至還滿口臟話。可不管我對她如何大吼大叫,她都會來抱抱我。

“我們相依為命,還骨肉相連。在有了她以後,我常常想,這個世界真的有如此純粹的愛嗎?即便我這樣……不得體,不漂亮,不美好,她也始終願意跟著我,擁抱我,愛著我。”

佳麗轉過頭,對蘇鶴亭勉強擠出笑,可那笑比哭還要令人難過。她說:“我一生可以做無數次選擇,唯獨和她的相遇是被選擇。我們相依為命,我們……我們骨肉相連。”

她淚如雨下。

“我們分開後,我痛不欲生。在痛苦時,我曾偷偷期望過新的開始,多無恥,啊,我竟然……我竟然想過放棄尋找她。課本上把母親形容得那麽偉大,可我沒有那麽偉大,我是個自私怕痛的凡人,我是……我是她媽媽。”

煙掉在地上,佳麗泣不成聲。她用手掩住臉,擦抹著眼淚,哭得像個小女孩。衛知新曾經踩斷她的手指,她也哭了,可那哭僅僅是身體對疼痛的反應,並不是她對暴力的妥協。她既能像鋼鐵一樣堅硬,也能像水一樣柔軟。

雨流滿窗戶,蘇鶴亭在雨聲裏,靜靜地撿起那支煙。夜深時,隱士來找佳麗,她下了樓,走進地下室,和阿襄告別。

蘇鶴亭沉默著,把背部壓下來。他捏著那支煙,覺得心臟難受。人和人無法感同身受,但有時候,光是感同那麽一點,就足夠悲傷了。

謝枕書走進房間,坐在佳麗的位置上。他還拿著那支薔薇,白襯衫上帶著血汙。他們都沒有講話,直到天亮起來。

黑市的雨沒有停,幾天後,在阿襄的葬禮上,謝枕書把那支薔薇放到了墓碑前。

長官說:“再見。”

他起身退後,和蘇鶴亭並肩站在雨裏。

蘇鶴亭說:“我把信給了佳麗,但是她沒有看。”

謝枕書道:“她知道阿襄愛她。”

今天沒有人打傘,天也灰撲撲的。兩個人穿著同樣的黑西裝,看臟話組織的成員挨個上前。

蘇鶴亭突然問:“你想過放棄嗎?”

謝枕書看著前方,知道他在問什麽。

蘇鶴亭說:“我們以為愛上一個人的瞬間就是永遠,可是永遠比我們想象的要長。當我想起過去,也會像佳麗一樣反問自己,‘這個世界上真的會有如此純粹的愛嗎’?”

謝枕書轉頭,看著蘇鶴亭。他的目光穿越大雨,如有實質。蘇鶴亭也轉過頭,跟他對視。